顶上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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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纸悬赏令(四)

    父亲,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喵呜,喵呜。山洞顶上从石笋滴落下来的水珠很有规律,他们“滴答”“滴答”,重返往复,像极了一首醉人的催眠曲。洞穴外涌进来的热气和洞穴中本身的冷气互相揉合,使空气形成了一个温暖却又凉爽的复杂情势。父亲,我难以抵抗这样的诱惑。

    我用我的舌头清理我浑身如同墨汁的皮毛,我竖起我修长而灵活的尾巴,四脚着地,步履轻盈。我绕着你,我的父亲,上蹦下跳,转圈奔跑。父亲,你听,我用猫语为你喝歌——喵呜,喵呜,喵喵喵,呜呜呜。父亲,你怎么还不醒?

    “咳咳,咳咳。”你在睡梦中开始咳嗽。父亲,你怎么了?父亲,你流血了!父亲,你吐血了!我的心疼得慌得很,父亲,你如同一根擎天的柱子,将我撑起来,你就是我存活的全部意义。如果没有你,我竟不知道再怎么活下去,父亲!可惜我现在只是一只猫——一只浑身黢黑,眼睛是碧绿色,爪子是白色的猫。我不能为你排解哪怕一丁点的困难。喵呜,喵呜。父亲,我是不是很无能?

    “咳咳,咳咳。”父亲,你咳嗽得越来越历害了,我尝试着用舌头去舔舐你的脸,试图用我的存在来减少你的痛苦。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你的咳嗽声小了很多。父亲,你的脸是苦的,是咸的,这些不好的味道再加上泥土的腥味和沙尘的干燥,这就是你的脸的全部味道了。喵呜,喵呜。父亲,你是一个深沉的智者,是一个永远看不透、读不懂的人。从你的脸的皮肤的味道,我就能很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

    “咳咳、咳咳。”父亲,你又开始咳嗽了。你的咳嗽声如同农村生火拉风箱时发出的声音——缓慢而沉重。父亲,我感到心慌意乱,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

    可是有时候,我却又觉得,你只是一个即将死去的小老头,你和那些平凡人家快要死去的老人一模一样——焦躁,不安,自大,喜欢乱发脾气。

    “出去!滚出去!”你这样喊道,“没看我正在午休吗?你们都没有长眼睛吗?”你这样骂道。蒙奇·d·龙——你的哥哥,我的叔叔,蒙奇·d·卡普——你的父亲,我的爷爷——他们才刚刚踏进了这个洞穴十步,就被你六亲不认的叫出去了。父亲,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们现在就站在你的身边,你也不会承受如此的痛苦了。父亲,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的咳嗽得不到缓解,我就算冒着被你责骂的风险,也要跑到山洞外面,将他们都叫进来。尽管他们也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可是我可以露出焦急的表情,也可以用我的牙齿,用我的锋利的爪子,去撕咬抓扯他们的裤脚。我也可以发出急促的猫叫声——咪呜!咪呜!咪呜——以此来提醒他们,那个将他们轰出山洞的人,你,我的父亲,此时正遭遇到了意外的情况,需要得到他们的救援。他们,如果真的是我的叔叔和爷爷,你的哥哥和父亲,那么,他们一定会忽略掉万一你还醒着对他们进行再一次的责骂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父亲,就在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并且准备坚决的实行的时候,你竟然醒来了。得到了充分休息的你,神情饱满,意气风发。也完全不像一个即将面临死亡从而导致焦躁、不安、自大、乱发脾气的老头。你此时更像一位看透了死亡的智者。喵呜,喵呜。由此可见,大脑的充分休息甚至能改变一个人的思考方式。你醒来了,虽然仍然在不停的咳嗽,可是已经不吐血了,你的那一道深深的伤口,流血也已经慢慢停止。

    喵呜,喵呜。父亲,你抬起手来,眼睛里都是宠溺,你看着我,屁股动了动,显然是想把我抱在怀中。可是你才动了这么一下子,原本不再有血的伤口开始渗出血珠来,胸膛里也再次发出拉风箱的沉重的声音,并且从你的嘴角流出一丝一丝的血来。喵呜,喵呜。父亲!我的父亲!泪水止不住的从我的眼角流下来,顺着我鼻梁的深沟,慢慢地往嘴角流去,直到一滴一滴的流到地上。“啪嗒”“啪嗒”,响起泪珠撞击石头的声音。

    我尽量使自己的身体轻巧,用这具身体锻炼了许多年的本能,我尽量减轻自己的呼吸,慢慢的,靠近你;缓缓地,缓缓地我跳到你的身上,如同一片被打湿的羽毛落到水里——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像一片干燥的羽毛——喵呜,喵呜。父亲,你的粗糙的大手立马锁定了我,大手合拢,我于是被你紧紧的抱在怀里。你呼出的气体吹到我的耳朵上,耳朵发痒,你深呼吸带起的旋风,将我眉毛上的几根长毛吹得舞动。父亲,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的亲昵了?你的指根的那些老茧的粗糙,我已经几乎忘记了。

    我轻盈的落到你的怀里,如同一片被打湿的羽毛落到水里——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像一片干燥的羽毛——你的呼吸沉重了一丝,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我像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跑到了你身体的外面。父亲!喵呜——喵呜——我发出了几声猫式的哀鸣,父亲!喵呜——喵呜——你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的脆弱了,我还记得你那时坐在海楼石锻造而成的王座上,目光烁烁的凝视着你管辖的海域,你散发出的霸王色霸气携夹着你的言语传遍四面八方,你说道——四海之上,莫非王土。——后来,同样是在这张海楼石的王座上,你又说道——以我铁拳试问新世界,正义已经到来,尔等可敢战否?——其名威威,其声赫赫。喵呜——喵呜——父亲,那时你是海军的王,你也必将成为世界的王!

    父亲!真真是——虎落平原遭犬欺,龙游浅海被虾戏。父亲,我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这些天,看着你每日都比前一日更加的临近死亡,我的心仿佛有一只老鼠在啃咬。父亲,虽然这具猫的身体生来就有捕鼠的本能,可是你告诉我,我心中渐渐长大的那一只硕大的老鼠,该如何捕?喵呜,喵呜。父亲,你的温暖的手在我的脊背上轻轻的抚摸,你的嘴咧出笑容,又发出轻轻的笑声,我知道你是在对着我笑,可是我已经笑不出来了。

    喵呜,喵呜。你把我抱在怀里,我慵懒的躺在你的怀里,这样的一个温暖而凉爽的下午,正应该这样舒适的度过。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许久。我在即将陷入睡眠之前,突然想起来门外站着的那些人。喵呜,喵呜。我对你发出叫声,你好像能通过我的叫声知晓我的想法,你的话语中没有带着一丁点的疑问,你非常肯定的回答我:“去吧,去将他们叫进来。”我于是听从了你的吩咐,轻轻的从你的怀里跳到地上,我跳到地上时就像解开了一个束缚,我尽情的奔跑,在到达洞穴门口之前,我奔跑着犹如一支黑色的离弦的利箭。

    在我跑出去以后,你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来,将不远处的一个装着温乎乎的米饭和同样温乎乎的鸡腿的碗拿了过来,你忍受着痛苦——这从你脸上狰狞的表情可以看出——忽略了碗旁边的筷子,徒手将米饭飞快地往嘴里送,你咀嚼着被鸡腿流淌下来的油腥浸湿的白米饭,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你的脸上痛苦和享受轮流互换,你一会儿痛苦,一会儿享受,一会儿享受,一会儿痛苦。喵呜,喵呜。你吃完了米饭,然后拿起鸡腿,你的牙齿仍然如同年轻时候的好,你“喀吧”“喀吧”的咀嚼,你咀嚼鸡肉如同咀嚼米饭,你咀嚼鸡骨头如同咀嚼石头。吃完饭,你的伤口竟然又好了一些。你一贯的毛病是——吃完饭以后就会肌肉松弛浑身无力,以前也经常有人知道你的这一弱点并且针对性发动袭击——虽然哪怕他们最成功的一次也只是把你送到医院里小住了三天三夜。(你还因此结识了一个美丽的护士小姐,因此有了我——那是我的第二世,闲言少叙,废话不多说。)这却也说明了你的这一毛病并不是假的。果然,你吃完饭想将碗放回原处,手颤颤巍巍的伸到半空中,却已经没力气了。瓷碗从空中坠下,摔到地上成了一十六片。你怔怔的盯着地下这些碗的碎片,又悲伤又高兴,又流泪又手舞足蹈,你说道——老了呀!苦僧已经老了呀!——你伸直了身体前倾,又颓然的躺坐了回去。洞穴里只剩下“呜呜”的声音,这声音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