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相思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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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世夫妻

    “可喜欢?”



    我呆然无语。



    云锦金丝帛换成白底蓝花粗布,谁会喜欢?



    若非得说喜欢,那此人脑袋定是被狗屎砸了一个窟窿,经年没有缝合,又倒灌了几升水。



    “唉,我也知是多此一问,依你心性,怎会欢喜?但我们既已打算在这留宿几日,便要懂得避人耳目之理,万不可穿得那般离谱,惹人猜疑。”



    离谱?



    我重重哼了一声:再离谱,也离谱不过同是一身粗布,你照样光彩夺目,而我……深看、浅看、远看、近看,怎么看都是与乡野村姑无异的……凡人。



    “小两口这是怎么啦?”



    一个年过半百,矮矮胖胖的婆子不请自来。



    此人,我觉得有必要隆重介绍一下:这婆子丈夫姓王,今日凌晨,云湛伤情反复,人事不省时,幸得这位王姓猎户经过,顺手将我们捡了回来。事后,还好心留下我们,只说待云湛养好伤后,再走也不迟。



    所以这婆子,我已习惯称其王婆。



    “是不是相公惹到你了,瞧这小脸气的。”



    咳咳咳……先申明,我愿用我火系一族的荣誉起誓,我绝对没有趁云湛昏迷之际偷占他便宜的想法。此间,我已多番解释,我与这男子并非夫妻,但这王婆比我还执拗,认准的事,纵使你解释一百遍,也是徒劳。



    听说人族有谚语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现下我是真明白,为什么不是李婆、张婆、刘婆卖瓜,偏是王婆了。



    “我这小娘子什么都好,就是爱穿花衣裳。眼下,因我病着,唉……正嫌身上的衣裳太素,与我置气呢。您别见怪。”



    清晨时分还是奄奄一息大有直奔黄泉路的云湛,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特地走下床,一手轻搂我细腰,一手重刮我鼻梁。



    我的那个鸡皮疙瘩,碎得比节操还快!



    登徒浪子,揩油岂是你想揩就能揩的,也不看看揩的是谁。



    我眼一瞪,脸一板,张口就念起了术语,欲拿鞭抽人时,才回味自己已非神身。尴尬之余,只得抬起脚,狠狠跺在那只露出半截的青布鞋上。



    “兹”



    云湛龇牙咧嘴,搭在我腰上的手却纹丝不动。我欲故技重施,他却抢先一步,稍稍一用力,就将我揽入怀中,温言细语的好生呵护着:“娘子别气,待夫君病好后,定为娘子添置新衣,让娘子高兴。”



    娘……子……



    我额上青筋暴露,咬碎牙齿,垫脚攀上他的耳畔,恨恨道:“趁此且让你多叫几声,待来日,我定让你尝尝火凤鞭的滋味。”



    光天化日之下,男女之间如此明目张胆的你来我往,于我们是互不相让、暗中较量,但落在王婆眼里,却是年少夫妻,小打小闹,自添闺房之乐的小机灵。



    遂大笑着道:“到底是年少夫妻,热情似火,老身就不在这给你们添堵了。只是相公,你伤病初愈,别太勉强,毕竟这小日子才刚开始。老话说的好:来日方长。呵呵呵……”



    说完,真就特意关上了门。



    我一直斥责司至不检点,其实他也只不过是在下到凡间之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再不济就是搔首弄姿,哄着那些世俗女子莞尔一笑。比起今日王婆种种,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想来我是真的冤枉了司至。



    若此次事成,有幸再回赤阑殿,我一定要记得告诉他:往后他再下凡尘,甭管碰到少女,还是婆子,只要是母的,想叫别人姐姐,放胆去叫;想唤人家妹妹,定不拦着。



    想着要给司至正名这是一层面,另一层面,我又万分气恼。



    想我火王,天不怕地不怕,何时受过这种挤兑?



    一时想不开,小小脑袋猛的扎进云湛胸膛,张嘴就是一口。



    “呀,你真咬?”



    云湛痛得手足无措,一声惊呼后,臂力松弛,我才得以逃脱。正想口出狂言,耀武扬威之时,就听门外那婆子笑声又起。心中不禁懊恼:完了,完了,指不定那婆子又要意淫出什么污秽之事来。一世英名,全载她手里。



    临到太阳下山,王婆又赶了来,却不进屋,敲着窗棂,自屋外问道:“小娘子,可愿帮老身添把火?”



    添把火?



    让火王添火,古往今来,也就你王婆说得出口。



    待被引到后院小厨房,方见一石头堆砌的墩子,上面扣着一顶黑锅,下面火光四射,煞是亲切。



    我双膝曲蹲,洁白的脸庞上印着那灶热火,神思游荡,此刻竟格外的思念起我的母后来。



    我的母后,何许人也,音容笑貌如何,我统统不知。只记得有一臂弯,安全、温暖,日夜庇护着我。想来能这般尽心的,定是母爱方有。



    “小娘子,火不够旺,添把柴。”



    柴?



    我自腰间取出那根枯枝,一个念头冒出,稀里糊涂中,就向火口送去。枯枝与火星刚有碰触,就见一猛火,张着血盆大口,呜咽着向我扑来。



    电光火石之间,全身焦灼,痛不欲生。



    “呀,小娘子……”



    话未说完,一盆凉水劈头盖脸砸下,这才觉得神清气爽,回了神。只是双眼不能睁,双唇沉重,言语不得。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将我搂住。这样的冷血来得恰到好处,我难得不做丝毫反抗,反蹭了上去。



    怀抱的主人说话了,声音十分熟悉,开口便不停的赔礼道歉:“真是对不起,把您这好好的灶台烧垮了。”



    “哎呦,相公先别忙着管这些死物,还是赶紧去集镇找个大夫来,给小娘子仔细瞧瞧,火烧之疤,最是难愈。”



    “不碍事,不碍事。”



    连着这两声推托,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出了小厨房,一路风响,终于回到房中。待小心翼翼将我送上床后,一切就似静止般,再无声动。但我知他并未离去,此刻正驻足床头,低眉凝视我。



    良久,一声叹息传来,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你让我如何是好?”



    我想着,这大抵是在问我:烧了王婆家的灶台,他该如何与人交差的意思。



    这种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痛心疾首,我非常能体会。因为司分经常让我如此。就拿那次,不记得被什么琐事烦得意乱神迷,寻思着要一个人静静,偏司启那天如着了魔般,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被闹得实在无法,又知那孩子最是敏感,见不得我的眼色,只好命司分带司启去玩捉迷藏。结果,司分那二愣子,没把司启看住,倒让自己玩得上了心。扮着瞎子,横冲直撞,将我心爱的红玉花瓶摔得稀巴烂。



    我的那个气呀,最后虽也抽了他一顿,但终究不会往死里抽,也决计不会将他抽得两眼一瞪,两腿一伸。



    所以,我挺明白云湛此刻恨不得掐死我谢罪,但又下不去手的矛盾心情。



    能让他不称心,倒称了我的意。



    就着上一位宿主留在床单被褥上的清冷气息,我打了个哈欠,合衣而眠。



    待能睁开眼时,窗外阳光明媚,没想到,我这一觉竟睡到了第二日晌午,真是好梦。



    “小娘子醒啦,当真让相公说中了。”



    王婆端着一碗清水走到床头,递给我:“相公说了,若你醒了,只须喂你喝下这碗清水即可。”



    我摸摸肚子,空瘪得有些惊慌,一碗水下肚,犹显不足,探头探脑,刚要发问,却被王婆堵住。



    “别找了,相公随我家男人去了山里,他说等他回来,定让你好好补补,所以现下让我别给你吃旁的,免得到时候又挑嘴,吃不下那正经的好东西。”



    切,阴谋!绝对是阴谋!!



    想我纵横四界三千万年,还从未听闻一个神或人的美德是用拒绝给饥肠辘辘之人提供食物的做法来表现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日王婆祥和不少,不见前几日的聒噪,倒也添了几许安慰。此刻,她似一个正常母亲般,替我捋顺额前的乱发,手法娴熟,引人遐想。



    “小娘子真是好福气,能遇上相公这么知冷知热的人。”



    唉,王婆呀王婆,你怎就这么经不住表扬,我才说你今日不同,现下立马就开始犯浑。



    “老身看着你们,就想起了老身与我家男人。年轻时,我也看不上他,嫌他是个猎户,又木讷、寡言,不会甜言蜜语的哄人。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没有办法,日子过得处处不顺心,便百般挑剔。他心胸宽广,千般包容。日子过久了,我倒习以为常。直到那日,他打猎摔下山崖,命悬一线之时,我独坐床头,思过往,想以后,终知他的好,才懂他在我心中的分量。”



    婆子喘了口气,又继续自说自话。



    “自打我第一眼看到你们,我就瞧出来了。相公是死心塌地待你,昏昏沉沉,自顾不暇之际,还死死拽着你的手不放,这是放不下你。后来,就是引火烧身那日,他冲进厨房时的那种眼神,撕心裂肺,犹似我当初见到我男人血肉模糊时那般。想来我婆子还是有眼力的,你睡了这三日,他拖着病体,愣是寸步不离的守着。直到半柱香前,他说你要醒了,细细嘱咐我一番后,才进的山。”



    停歇片刻,见我低眉顺眼,以为有了效果,赶紧趁热打铁,又娓娓道来一番人族哲学:“小娘子,我横竖瞧着,他一切都好,左不过就是虚了点。想来,让你厌弃的无非就是这个。但是娘子,夫妻情趣,彼此适宜,方能如鱼得水。索取过盛,对你未必是好事。老身是过来人,女人也就那几年,忍忍就过了。你切不要因贪恋一时欢愉,错过一生良配。”



    也只怨我母后去得太早,身边能说体己话的只有四只鸟。男女情爱,它们有胆想,也没胆教,所以实在怨不得我脸皮薄,听了这席话,脸红脖子燥,恨不得刨个坑,将这婆子生生埋了才遂心。



    “孩子,人世夫妻,哪有万般完美?知足方能常乐。”



    “咳咳咳咳”



    云湛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



    “相公好生利索,才一眨眼功夫就回来啦。”



    我望着云湛恬不知耻的以夫君之态谢过王婆又虔诚送走了她,心中想起方才那些话,不禁窃喜:还好没听到。



    云湛斜身坐在床沿:“喝吧。”



    我接过碗,咕噜咕噜喝得正欢,却听对坐之人幽幽道来一句:“你放心,我不虚。”



    噗……



    满口参汤倾巢而出,一滴不落的全喷在了那张俊美的脸上。



    “这可怨不得我,谁叫你尽说这些浑话来逗我。”



    云湛甩甩衣袖,倒没在意我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管理失控,他慢条斯理的一边轻拭脸上残羹,一边又道:“那笛子与你渊源很深,四界之中,谁都可以毁了它,唯独你不能。再者,它现在与你一般,丧失神力,不过是一根寻常的笛子,你何苦要动那些念头,毁它根基?”



    “它杀了我父王母后,仅凭这个,我就应该让它碎尸万段,死无全尸,灰飞烟灭。”



    云湛脸色一变,已然没了王婆在时的那般随意与不正经。他低头琢磨良久,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对我多作解释。



    “笛子我先替你保管,待你服下穷桑果获得永生之后,再交还与你。唉,好好一碗参汤,全让你喷了,真是可惜。你且呆着,我再去盛一碗。”



    云湛背向我而去。



    不记得在哪本无聊至极的典籍中看过这样一句话:饥饿最乱人心。



    此话正对我此刻的意境。小半碗参汤,到底不足,脑袋有些昏沉,迷迷糊糊中依稀看到一个男子决绝而去,地上女子掩面哭泣。再抬头,那男子竟与云湛合二为一。



    我揉揉眼睛,仍是辨不出彼此。



    莫非真就饿出毛病来了?



    我失言哑笑,自嘲自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