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侠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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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千生万劫

    庙祝突然想起一事,唤来一名小沙弥,在他耳畔说了几句,小沙弥答应了退下去。庙祝说道:“讲述今天这段故事,不可少了一人,我已经吩咐童儿去羊狮幕紫极宫把晚清老人请来,羊狮幕离此地不远,咱们可以先说前事。”

    王兴会询问道:“大师说的这位晚清老人,莫不是……”

    庙祝不等他说完,点头道:“不错,晚清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弘一法师,在家姓李名叔同的便是。”

    李叔同是清末名士,于琴、棋、书、画都有颇高的造诣,民国年间曾经在浙江、钱塘一带学府讲学,南京大学的校歌为其所偶创,他后来所作的歌曲“送别”更是传唱至今,陈绮贞、朴树等歌手均翻唱过,著名漫画家丰子恺得一份手抄原本,引为传家之宝;其现在流传于世的书画作品,均已经买到千万元以上,对后世影响极大。

    弘一法师当时早就闻名海内,王兴会和老张一听这事还和弘一法师有关,立即精神一震,耸然动容。庙祝继续说道:“这位弘一法师本在浙江玉泉山栖身,和咱们萍乡县的刘质平、夏丏尊等名士多有来往。这次随夏丏尊到武功山观摩游历,现今正好在羊狮幕紫极宫中做客,他自感弘一法师名号太大,深为所累,现今已经自号晚清老人了。”

    佛前青烟徐徐,大殿内一灯如豆,纱窗外月明星稀。三人重新落座,听庙祝娓娓道来。

    “咱们今天所致这一局面,叫三劫循环,每三步一轮,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世上循环劫本就非常少见,因为要至此局面,必须双方棋艺都臻上境,旗鼓相当;又和下棋人的心境品性大有关联,一般下棋的人发现这个局,哪怕是抱着更大的输面,也会另辟蹊径而不会去下这种局而。因为这实在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局。于下棋人来说,实在是大大的败兴无趣。”

    庙祝又问道:“你们可知道我刚才为何大为光火?……只因为三十年前那位和我下棋的老者曾经和我说过,在距今五十多年前,我国东洋海外,有一孤悬小国,名叫琉球国,琉球国当时国内战乱不休,几年下来,国力大衰。当时国内有两股比较大的势力,分别掌握在两个将军手里,一个叫尚巴贤,一个叫蔡狭町,尚巴贤将军眼见百姓流离失所,不忍再动刀兵,他听闻蔡狭町将军对自己的棋艺十分自负,因此花大力气寻找出一位青年棋艺高手,并布告全国,约定双方在棋艺上分高下,要是尚巴贤将军找的棋手棋艺不敌蔡狭町将军,那尚巴贤将军就自愿认输,认蔡狭町将军为领袖;要是蔡狭町将军输在尚巴贤将军找的棋手手里,并且再找不到人可以战胜尚巴贤将军的棋手,那他从此便要服从尚巴贤将军的指挥,总之输的一方便要俯首称臣,双方再不许刀兵相向,这样一来就可以免去全国百姓战乱之苦……”

    “这原是一次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全国军民知晓布告后自然都十分拥护,他那位对头蔡狭町将军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但棋艺高超,更加难得的是常怀体恤悲悯之心,早就有止息战乱之愿望,他一接到尚巴贤的布告,立即欣然应约,于是平日里在战场厮杀的两位将军,便约好在三军阵前的盛光寺对弈,要以棋来决定这一场战争的胜负……”

    “……蔡狭町将军自诩棋艺高超,自然不屑请人出马,尚巴贤请来的这位棋艺高手,也是十分了得,于是两位国手级大宗师就在两军阵前对弈,双方妙手迭出,谁也赢不了谁,两军战士都悬起了心等待战局结果,尚巴贤将军也在一旁观战,寸步不离,两人大战了三天两夜,依然难分胜负,在第三天夜里,眼看尚巴贤将军请来的棋手就要落败,他无奈之下突然设局,声东击西,舍弃自己一大片子去引诱蔡狭町将军入彀,之为抢来一着先手,最后一子奠定局面,居然下出了这个三劫循环局。”

    “……两人互相佩服,哈哈大笑,尚巴贤将军也十分高兴,立即就和蔡狭町将军约定罢兵言和,尚巴贤为表示诚意,更愿意听从蔡狭町将军的调度,双方约定齐心协力,共建琉球,大部分的三军将士都不愿意再举刀兵,一听到这个消息,弃甲相拥,欢声雷动。但没想到当天晚上,尚巴贤将军的副将因为不甘心自己亲人曾被蔡狭町将军的人杀死,当晚起兵造反,杀死了尚巴贤,那位青年棋手也在战乱中下落不明。不久,蔡狭町将军也郁郁而终,从此战乱又起,兵连祸结,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后来东瀛日本国见有机可乘,趁机出兵琉球,琉球国从此便不复存在。”

    王兴会默默点头,说:“不错,据文献记载,日本国占领琉球后,强迫岛上居民改用日本姓氏,很多不愿改性的琉球国人,都逃到福建、台湾等地,赤虺山中无名老人的遗著中,于这一节也有所记叙。”

    庙祝见说,颇感赞许感叹,点头续说道:“不错,琉球国灭,算起来不过五十年的事,听你所说这位老人学贯中西,实在是一位洞悉天地之机的智者,阿弥陀佛,幸甚至哉!琉球国原来以临济宗为国教,国灭后岛上众多僧侣便逃来中国,寻找寺庙庇护,本县有一处寺庙,本琉球僧侣奉为临济宗祖庭,就曾经接纳过好几名琉球僧侣。……琉球人爱下围棋,从那以后,逃来中国的难民中,下棋之人都认为“三劫循环”的棋局是极大的不祥之兆,唯恐避之不及,每当遇到这样的局面,总有一方提前认输,或者放弃棋局。也是当时我国正处在危难之际,对琉球难民的这种忌讳感同身受,久而久之,棋道中人都认为这棋局寓意不祥,是灾祸的象征。”

    “三十年前我机缘巧合之下和一名老者下棋,那名老者用这一步逼和了我,也是感叹不已,他当日便和我讲述了这个棋局的典故,并曾经满怀忧愁地对我说:“我今日出于无奈,出此下着,只怕一语成谶,从此天下战火,不知几时方能止休。”

    王兴会和老张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一棋局的来由。老张虽然也是棋中好手,却远远未及高手的境地,加上他历年来在江湖帮会中打打杀杀,性格豪放,少和当世名流权贵交往,于这些禁忌传闻既没有听说过,即便是听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王兴会感叹地说:“以棋象来推测世间战乱走向,原本属于无稽之谈,但自古人们用问卦占卜来推测未来之事者,大有人在,而且多以为灵验。其实无非是求一个心安,心安了,心中便少了牵挂,做事便能专一,心中所想达到的目的,自然也更容易达到;心中常自惴惴,所求之事,则未免常常不如人意了,想来这位前辈心中一定是常常以天下苍生为念,所以才会对一个棋象这么介怀。”

    庙祝听了王兴会一番言语,深以为然,连忙欠身合十,口诵佛号:“小施主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见识,实在是善哉善哉!请受老僧一礼。”

    王兴会慌忙答礼。老张不耐烦地说:“大和尚,你还是快讲讲你三十年前那次失手吧!”

    正在这时,纱窗外烛光闪烁,殿门呀的一声推开,小沙弥引着一人,迈进殿来。

    三人慌忙起身。庙祝迎上前去,握住那人手掌:“法师驾临,令小庙顿生光华,弟子有礼了。”

    王兴会和老张见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和庙祝只怕年纪相仿,但见庙祝一鞠到地,十分恭敬,想来这人自然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了。果然见弘一法师方面阔耳,短发钢须,一副**宝象,令人见之生敬,饶是老张平时粗犷惫懒不拘礼节,这时也毕恭毕敬, 两人垂手站在庙祝身后,不敢唐突。

    庙祝又说道:“今日弟子再次输在他人手下,有心要讲一讲三十年前那一残局,因知道法师在本县做客,特地请来,惊动法师佛驾,罪过罪过。”

    弘一法师答礼说:“阿弥陀佛,来时的路上,已经有弟子和我讲明你的深意,想不到三十年过后,此局再现人间,当次之机,怎可少得了老衲?大和尚正该好好说说,也好教我等重怀旧事,让后人追思过去。”弘一法师宽宏豁达,他虽自号晚清老人,但庙祝和他交情匪浅,于这种私交聚会上称呼仍然以法师的称号称呼他,弘一法师并不在意。

    叙礼已毕,几人重新落座,庙祝请弘一坐在上首,自己在下首相陪,王兴会年纪最小,坐了对席。

    庙祝清了清嗓子,说道:“如此,我就讲述了……我出家前本姓胡,在大清朝光绪年间,我本家有一位大官,官至浙江按察司,是当时的地方二品大员,当年太平军在两广崛起,一路攻城略地,打到了浙江境内,兵临杭州城下……”

    “当时我们告急的文书雪花似的送到北京,皇帝派了驻军在安庆九江附近的湘军佐领左宗棠前来救援,此公接到指令后,却迟迟不肯发兵,诸位可知道是为何?”

    弘一法师见王兴会和老张对答不上,接口说:“当时江湖都传言,左今亮怀经世救国之大才,有俯仰天地之机,他早年怀才不遇,后得林则徐和陶澍二人联名推荐,才得以保举四品京堂候补,皇帝以“国士”待之,朝廷内多有人嫉恨,按道理说,他多年郁郁不得志,此时正当用武之际,他应该一展抱负,建立功勋,好让同僚没有异议才对。”

    庙祝点头说:“世人多以文襄之名称呼此公,那是赞其功勋,清廷以其为四大中兴名臣而赐号文襄,法师以今亮之名呼之,可见,确是高人一等,不如就请法师说一说其人平生?”

    弘一说道:“这样也好,文襄之名,是清廷封赐,今亮先生以镇压汉人起家,我等称之,实在是不妥。……当时今亮先生坐视杭州城破,巡抚王有龄殉国,东南半壁尽数落入湘军之手,想必你的那位本家浙江按察司也在城破之时殉难,……起先我认为,今亮先生不救杭州,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但他后来的行为,又让我当时想不明白……”

    庙祝接话说:“不错,杭州城破不久,此公却立即挥师直指杭州,全力攻打,不到半月,就占领浙江全境,令浙江失而复得,朝廷因此任命他为浙江巡抚。”

    老张突然拍额头说道:“妙啊,这计策着实是高,他在太平军立足未稳之际攻其不备,杀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仗果然打得漂亮!”

    弘一法师默而不语。庙祝说道:“老张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讲兵法策略,此时敌人已经进城,却哪有什么利处可图,其实在破城之前,长毛军也是强弩之末,若是此公能早三日发兵,我们里应外合,何愁不能把长毛军聚歼在杭州城下。他因为杭州城破既和左宗棠不发兵相救有关,也和太平军有直接关系,因此始终不肯以善言称呼此二党,而是以“此公”和“长毛”代称,“此公”就是“这个老头”,“长毛”就是“留着长发的人”话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老张说道:“难不成咱们今天这个要说的这个棋局,和左宗棠也有关联?”

    弘一法师说:“今亮先生自诩棋艺颇高,但却未臻上品,说道棋艺,当今之世,自然是以大和尚为佳了,不然当时你又怎么会被今亮先生募为行军主簿,常带你在身边,引为亲信之人。”

    庙祝笑道:“法师取笑了,当时我从艺以来,确实未曾一败,可以说是非常了得,但却也不是左宗棠想我在帐前听令我就听令的,我当时之所以投身其账下,却是为了报我本家之仇,伺机暗杀此人,不然我二人也不会从那以后,同仇敌忾,结为挚友啊。”

    王兴会心想:“原来这位庙祝将杭州城破以致他本家姓胡的按察司死于战乱,因此迁怒于左宗棠,处心积虑靠近左宗棠,是为了报仇,嗯,他棋艺堪当国手,左宗棠又极喜爱下棋,那他想靠近左宗棠就极为容易了,只是不知道弘一法师又是因为什么和在左宗棠结仇。”

    就听弘一法师说道:“不错,那日偶然之下被我听见你暗中祷告,得知你原来你也欲有所图谋,我寻思左宗棠身边护卫极多,想要成大事,恐非一人之力所能及,因此坦诚相告,从此我俩暗中联合,一心只是要取今亮先生的性命。”

    老张说:“左宗棠极力维护清廷统治,残杀我们汉人,要不是他,说不通清廷早几十年就推翻了,就连法师这样的佛门中人,也想为天下人尽一份力,所以说清廷不得人心,左宗棠为虎作伥,认贼作父,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弘一法师不禁莞尔,说道:“实在是惭愧,我当时并未出家,再者,我想谋害此人,却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事,天下兴亡。”……这一件事,只怕连大和尚也不知道,只因为我这个目的过于自私,狭隘,多年来我一直不好启齿……也罢,今日我就一起说出来吧!……”

    弘一法师稍稍沉默了一会,轻叹了口气,续道:“我和今亮先生是都是湖南人,我老家在湘东衡阳,今亮先生家在湘北潭州,我父亲和今亮先生同在道光十五年考为进士,我父亲考取的是第七名,今亮先生是第八名,他二人也相互暗中较劲,家乡父老都以他二人为荣,因为我母亲是潭州人,潭州人以女婿为半个儿子,因此便常常说湘潭出了“一个半”进士。”

    “后来今亮先生被清廷所倚重,左宗棠之名渐渐闻于全国,湘潭的名气也改过衡阳,大家只知道左宗棠,却不知道我父亲,各种颂扬之辞,也慢慢变为“湖南出了一个半进士”,咸丰十一年,两人同时被提拔为巡抚,在天下人嘴里,也说成了“湖南出了一个半巡抚”,两人同时进京为官,也被说成了“湖南出了一个半京官”,无论我父亲如何努力,名声总是被左宗棠掩盖,他心中渐渐不忿,后来今亮先生官至太子少保,我父亲再无力与其竞争,终日耿耿于怀,由妒生恨,却又无计可施,以致后来只有郁郁而终。……他临终前对我说,他一生自诩学识不在今亮先生之下,勤勉更有过之,天下人却总是以左宗棠为一而以我父亲为半,他之将死,实在是因为世间有左宗棠也。”

    王兴会等三人只是在一旁静听,老张说道:“哦,大和尚,原来你就因为将你父亲的死怪在了这个左宗棠身上,所以就潜伏在他身边想报仇,你这实在是有点,有点……”他肚子里学问有限,一时说不上来到底有点什么。

    弘一法师默然道:“当时我才十七八岁年纪,又耳濡目染了我父亲长年因为此人的耿耿于怀,因此一时激愤之下,才于是非分得不太明白,心中完全想的就是既然我父亲临终前都对此人咬牙切齿,我身为人子,就一定要替他出这口恶气,因此才有后来和这位大和尚一起合谋的事,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父亲的死,全由他自己内心的执念所致,将这笔账算到今亮先生身上,确实有点无中生有,冤枉了他,因此,我后来对于此中细节缄口不言,实在是年少一段荒唐事,说来惭愧,不足与外人道也。”

    庙祝双手合十,拜谢道:“阿弥陀佛,好一个不足与外人道也,法师今日肯吐露其中因由,足见坦诚高义,多谢你解答了我三十年谜团。”庙祝年轻时和弘一偶然之下结为同盟,密谋害取左宗棠性命,但两人却心照不宣,互不打听各自的各人的过去来历,他直到今日,才知道弘一和左宗棠结怨的原因。

    弘一摇头回礼,脸上颇感释然。王兴会也说道:“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当日你份属年少无知,年轻时候的一时是非不分,又有什么丢人,法师今日不但能够坦然说出这段因缘,而且自始至终并不见你以一句恶语加在左宗棠身上,可见你心中没有偏袒,早已放下你父亲的仇恨和执念。”

    当时弘一法师几次听了王兴会言语,心中颇为安慰,又见他眉宇清秀,目如秋水,知道他是个可造之材,对他默默赞赏,又想到自己几个徒弟慧根都不很高,百年之后难以传承衣钵,当时心中便起了将王兴会收为弟子的念头,只是又想到王兴会既然会在湘赣边一群绿林人士大举会盟的时候出现在此处,必定是个做事的人,怎么会肯屈膝拜到佛堂之下?因此点点头,又暗暗摇头无奈。

    老张是粗枝大叶的人,他哪里想得到弘一心里会有这么多想法,不断催促他往下说:“嗯,你和大和尚算是穿上一条裤子了,你们倒是快说说,你俩后来到底伤到了左宗棠分毫没有?你们说的这些,又和这盘棋有什么关联?那个下棋打败你的老头,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