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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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遭辜负

潮湿阴暗的暗督府死牢,只有我一个卑微地窝在墙角。尉迟晟隶属御殿守,在成功捉拿我之后,便抓紧时间进宫向陛下复命了。而我,尽管坐着的是杂草垫,尽管脚边不停跑过老鼠蟑螂,也如死魂般无动于衷。

眼前是赫哲得意的神色,耳边是他温情的话语,鼻息间是他靠近而陌生的气息,就连置身在四周的阴冷空气,都好像因为想着他,而变得温暖无比。

可是心里,可是心里,是满满被辜负的凉意。我何时会变得如斯聪明?只在尉迟晟向我问罪的那一刹,就明白了赫哲都瞒着我做了些什么。所以我几乎是心如死灰,在深深的绝望里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就乖乖地和尉迟晟走了。

可即便死牢外的大夏正经历着兵荒马乱,死牢里的我甚至想要认命地含恨等死,也会有无数的人在隐蔽处偷偷盯我,来取笑我,来辱骂我。

比如这位莲大人。

他已经沉着那张绝美无比的脸,站在死牢外瞪了我足足有一刻钟。我没有理会,也无力理会,此时此刻,什么都无法支撑我振作起来。

终是忍不下去了。他猛地一运功,死牢的重锁就被他的掌风打到生生断掉,旁处看管的官兵惊道,“莲大人!您进来已经不妥了,现下,是要劫囚么!”

他冷冷道,“这锁原先什么样,等会儿我就把它变成什么样,只是现在我要和靖嘉公子说会儿话,你不想惹麻烦就出去。”

那官兵畏惧地看他一眼,只得默默出去了。他转而继续死盯着我,缓缓走进死牢。我的目光依然平静如水,直直看着地面,空洞而无神。

“你在这里傻坐着,就能挽回你所犯下的过失么!”

我知道我做错了,也知道自己不该太过天真,但听着他责问的言语,心里只有无尽的厌烦。放过我吧,别再来折腾我了,要是怪我犯下过失,杀了我就好,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

他听到我的心声,简直怒其不争,便恶狠狠地踏近一步,咬牙切齿道,“唐雍月!你不是一向都不信命么!现在这样,是要自暴自弃?”

然而我能给的就只有沉默无言,他气急,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拎了起来,死死地抵在墙面,“唐雍月,我不准!我不准!弦歌还没有救活,羽上还没有找到,你的身世对我还有帮助,我不准你这样自暴自弃!”

这是无声的承认,承认我在自暴自弃,也是无声的对抗,对抗我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命运。我什么都知道,但却什么都不想告诉他。

“唐雍月,你说话!你给我说话!”他手上揪得越发用劲,那一双妖娆的狭长凤目也冷若冰霜。我想我不知廉耻地笑一笑,或者委屈万分地流一滴泪,他都会痛快一些,可我真的是精疲力尽,任凭神思被一点点掏空,我不好过,眼前的莲大人也被我逼得同样不好过。

“唐雍月,你快给我说话!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知道我被琴郎阁弃之无用,联合你大哥来与我结盟,结果又莫名其妙地防备我,让我去给安乐公主治病让我对外事无从下手!你竟敢不信我!竟敢怀疑我!我倒要听听你的解释!”

我呆滞的眼神凝在脸上,只是看着地面,对他气急败坏的叫嚣充耳不闻。

旋即,他狠狠打过来一巴掌,我踉跄跌倒在地,可以感觉半边脸颊麻木无感,只有耳边“嗡嗡”的声音,和嘴角不自主流下的一行鲜血。

“你还要给我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唐雍月!”

他吼完,狠狠喘息了几口气,脸色也涨得通红,转而冲过来将我拉起,“你很爱伊舍赫哲是么?你把所有的东西都抛弃了哪怕是你从前的坚持,到头来却发现被他骗了,你很寒心是么?是的话,就和我一起去找他报仇!”

这暗无天日的死牢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歇斯底里,如果没有他的歇斯底里,我会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地狱了。哦不,渡厄监院说过,我已经身在万丈悬崖边,陆阁主也说过,我是将死之人,所以现在,这里又和地狱有何区别呢?

莲大人听到我频临崩溃的最后想法,极力忍了忍情绪,对我稍稍和缓道,“唐雍月,唐雍月你听我说,你仔细想一想你爹娘和弟弟死时的情景,你当初是为什么要活下来,又为什么要一步步坚持走到今天,难道只是因为伊舍赫哲辜负了你,你就要前功尽弃么?”

静默而僵硬的气氛过了半晌,他见我依然无动于衷,再次爆发起来,“唐雍月!你怎么这么没用!你要死,还拿这么多百姓的命来给你陪葬,你和当初残杀你亲人的伊舍人有何区别!对了,你是喜欢伊舍赫哲的,所以你和那些伊舍人都一样!”

他看着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脸,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身子,明白再说下去也是徒劳无功,只好转过身准备离开,临走之际却还是背对着我忍不住说了最后一番话,“据密报所探,伊舍赫哲的暗卫在一个时辰前去过城外木屋,应是去接你与他会合的。”

我?与他会合?

我微微抬眉,莲大人正要踏出死牢之际,我轻轻答了句,“他还接我做什么。”

莲大人惊喜地转过身来,冲到我面前,死死看着我眼里恢复的眸光,“你愿意说话了?我以为你就要这样一声不响地等死。”

“我的罪名属实,我确实通敌叛国了。”

“我没兴趣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想去管谁对谁错,我的法力恢复不少,只要你振作起来,矢口否认所有罪行,就算是倾覆整个夏朝皇宫,我都会保你无忧。”

我闻言仔细地看他,尽管生气,尽管着急,他都是比女子还美的绝色面容。

“这种话,适合跟你的心上人说,不适合跟我说。我知道你是怕我自暴自弃,甘愿认罪等死,那你所有的计划都会被打断,而且关于玉诀的唯一线索也会失去。”我静静地与他对视,“我不说话,不是傻,是累,我已经不想再卷入任何纠纷了。”

“你这是要执意等死?”

我复而在地上坐好,摆正了身姿,轻轻道,“前些日子,大夏夜空出现满状血月,虽然预示了国难当前,但照陛下所说,满状代表有福庇佑,大夏不会因为我的过失亡国。”

“你信?”

“从前是不信的,但到了今天,好像有些信了。大夏江山正在水深火热中,要如何力挽狂澜,或许需要我的牺牲。你们琴郎阁的陆阁主总说我是将死之人,眼看我也气数将尽了,不如最后拼死一搏,换大夏国运顺畅。”

他凝眉,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你立刻出去,用你恢复的法力尽量查探出琴郎阁现在的行踪,然后回来救我出去,我们一起去追他们。”

“追他们做什么?以我现在的法力,和你要死不活的样子,追他们也只是送死。”

我不起波澜地看他一眼,淡然道,“百里大夫没有死,他易容改名,被陆阁主所控,还有静思观的渡厄监院,她就是来自玉诀的羽上,现在也在陆阁主的手里。你说,我们该不该去送死?”

他大惊,抬手使了个法术,令重锁重新栓在了死牢门前,对我道,“等我回来。”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缓缓闭上了眼,好似在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持着自己最后的镇静。我本来,已经恨不得就这样等死了,不过是,不想让天下那些无辜的百姓,因我流离失所。

还有赫哲,听到他派暗卫回来接我,我还是有所动容的。

只是,我也越发看清楚了他,他一向固执,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不惜骗我,陷害我至此境地,还妄想能带我走,让我毫不计较地跟着他。

“唐靖嘉。”

低沉而苍老的声音突然传来,幽闭昏暗的死牢里出现了一抹明黄。

陛下独身一人走了进来,立于死牢之外,神色不明地看着我,见我欲要行礼,抬手道,“不用那么麻烦了,通敌卖国之事你都能做得出来,何必还要跪拜于朕呢。”

我敛容还是跪好,低首诚挚道,“罪臣活一日,便一日是陛下的臣,礼数不可废。”

他微微沉吟,默了半晌,对我道,“唐靖嘉,朕没想到,陷大夏于战乱中的人会是你。”

“陛下,罪臣被指通敌卖国,致使遥关失守,虽然其中明细还未完全弄清,但罪臣,愿意以死谢罪。只是,还望陛下容缓几日,罪臣还有一事要办。”

“何事?”

“启禀陛下,静思观被毁,乃是罪臣过失。但,渡厄监院流落黎国人之手,罪臣想要请示陛下,与莲大人一同出去追寻渡厄监院的下落,将渡厄监院救回来。”

“你以为,朕还能信你么?”

“陛下,陛下心里很清楚,渡厄监院她是什么身份,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若任凭黎国人带走渡厄监院,恐怕日后被黎国人加以利用,也会威胁到我大夏的皇权。”我急道。

见陛下丝毫不为所动,我继续道,“陛下,现下之状,正好印证了满状血月的预示,罪臣知道陛下不怕江山尽失,但也要为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着想,早日平定纠纷才是啊。”

“黎民百姓受苦受难,可不就是拜你所赐么?伊舍人来犯,我大夏的江山血流成河,遥关失守,马齐声已经战死沙场了,唐靖恩和魏旋还在奔于前线奋力杀敌。朕的一双儿女,都为了你情绪不定,被朕软禁在宫,眼下南世渊那小子,竟然还跪在暗督府外为你求情,你有何感想?”

曾经在遥关军营提拔训练我的马大将军,已经战死沙场了?那日一别,竟是永生之别么?还有世渊,他怎么那么傻,跪在外面为我求情,让镇国公的脸面往哪儿搁?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感伤在怀,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回陛下的话,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还需力挽狂澜。罪臣唐靖嘉,恳请陛下恩准,让罪臣出宫营救渡厄监

院。”

陛下紧紧盯着我,他眉头深皱,刻画出一道道纹,我毫不避忌地回看着他,神色里皆是清明的执念,他叹了口气,“去吧,倘若救不回来,即刻以死谢罪。”

我不知道他怎么放心让我走,但绝不是因为我的只言片语,他是整个皇宫里秘密最多的人,也是最清醒的人,他有把握我能救回渡厄监院,抑或有把握我会死,总之,这乱糟糟的一堆事还没有触犯他的底线,他还能任我胡闹。

但是我想,所有的所有,都已经近在眼前,这痴缠了我整整一个秋天的阴谋与秘密,不出多久,就会全部揭开。

“诺。”

出暗督府,外面天色依然阴沉,层层密云压着水气。

世渊一身锦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那额前斜斜的碎发遮了他半边眉眼,可是那消瘦的下巴轮廓,仍然显露出他的憔悴与凝重。

我缓缓走到他面前,轻扶他起来。

好久没见了,一见,就是这样绝凉的场面。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隐忍对我道。

我沉默良久,反问他道,“是我大意了,只不知,你为何要跪在这里替我求情?”

“不全是你的错,也有我的错。”

“什么意思?”

他暗暗握拳,痛心道,“伊舍人之所以能攻陷遥关,据说是因为你交出了朝中的重要信息和战况部署,可是这些东西,你都没有。”

这也正是我所不解的。若说我是为了救赫哲,被陆阁主算计,致使静思观被毁,皇长子遇刺身亡,这些都是我的过失。那赫哲又是如何得到的情报,选择进军遥关,临时弃我而去呢?我以为,他是骗了我,在帝都打探的情报并非是为了伊舍赫如,而是紧要战情。至于这些为何会落我身上,恐怕是因为我与他走得过近,被高丞相等庶派中人借机陷害了。

无论如何,赫哲都辜负了我。离开我是迫不得已,瞒着我大肆杀掠,却是不可饶恕的事实。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断不会再回心转意。

然而世渊却看着我,苦涩道,“有这些东西的人,是我。”

我怔怔,惊得反应不过来,扬声道,“你说什么?”

“年初我带兵突袭鸣悲泉,刚开始大获全胜,是因为我曾和伊舍人的伊舍壁将军有过秘密的书信往来,伊舍壁将军是夏朝世家的遗孤,可以信任,所以朝中所有的重要信息及战况部署,我都留了一份给他,只是后来他突遭不幸,那些东西也就没了下落。如今这些东西重见天日,落在了伊舍人手里才会酿此大祸。”

是阿壁……是阿壁……是阿壁拥有了这些东西,才会引起王子怀疑,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可是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会突然就……”世渊道。

微乎其微,一根细小的神经被挑动了。

“是我,是我给的伊舍人,竟真的是我给的伊舍人。”

世渊讶异地看着我,始终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的还有我自己,我感到无边的恐惧与后怕,可是理智仍在倔强地一点点将我拉回,残忍而无情地告知,始作俑者,确实是我。

记忆在渐渐浮现。

“唔……看起来很精致,不像是伊舍的刀。”

那天我看了阿壁的短刀,还小心拔出掂了掂,刀柄稍沉而刀面极其地轻,那种轻度不会是铁器该有的重量,除非……除非里面是空的!

还有赫哲的坚持。

“我要去这赏珍阁,把阿壁的短刀拿走。”

“我不准!阿壁将军是你下令杀死的,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我绝不能让他唯一的遗物被你拿走!”

“阿壁的尸骨,被我焚烧成灰好好安葬了,你保管的这把短刀,必须物归原主。”

原来记录着朝中重要信息及战况部署的书信情报,就藏在阿壁的短刀里。

赫哲处心积虑从我手里要来了这把刀,处心积虑地筹划着攻打中原,却还要瞒着我,骗着我,不让我起疑心,情愿和他走。

他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世渊见我出神,满脸的焦急,“你到底怎么了!为何要说是自己!”

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才清楚,却见莲大人驾马狂奔而来,“上马,去追琴郎阁!”

“以后有机会,我再和你说。”我慌忙告辞了世渊,握住莲大人伸出来的手,与他一同往琴郎阁去的方向追。

“他们刚出帝都不久。”

“怎会行动如此缓慢!”我惊疑。

“帝都城外有结界,我们不一定能追上。”

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这一去,不知道有几成胜算。

驾马至宫门,莲大人立刻亮出了陛下给的特赦令,御殿守的官兵们慌忙让开,尘嚣在马蹄后高高扬起,此行决绝无期。

暴雨突然倾盆而降,打湿了衣衫,打湿了眼眸,打湿了生死未卜的前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