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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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越人歌

我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归和四十七年的腊月初四,从那一天开始,如画卷般缓缓重现。我亲眼看见弟弟跌进滚滚黄沙,亲眼看见自己满身伤痕逃出鸣悲泉,后来服下九冥散,日暮,牵连着越发严重的心病,几次差点置我于死地。

我平静地睁眼醒来,只着单衣就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外面正是晴空万里,秋高气爽。“九冥散本是为我调理身体,最后被我用作毒药,日暮本是毒药,用在我身上却是解药,可见生即死,死即生。”

一阵凉风徐徐吹来,略带着清爽的寒意,我暗叹,真是个多事之秋啊。到了午后,绿翘就过来跟我传话,“将军说,晚上有宫宴,要你和他一起参加呢。”

我点点头,从前不喜这种场面,如今正值特殊时期,不得不去,便也痛快地应下了。绿翘又问,“此次赴宫宴,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她一脸凝重,紧张地看我,我笑笑,“能有什么事,不过普通的赴宴罢了。”

她用手绞了绞手中的香帕,眉皱得更深,对我直言不讳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不安,我真怕你一个不小心,就会出什么意外。”我忙安慰她,“怎么会呢,上次月夕夜宴诛杀谭易,你都不害怕,这次怎么好端端地**起来了。”

她叹口气,“正是因为此次事出突然,才觉得害怕,你瞧,诛杀谭易都没有什么,如今我慌得很,万一……万一比那次还要……可怎么办……”

到底是觉得说出来不妥,她才如此吞吐,我宽和地笑笑,执了她的手,悦色道,“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回来的,嗯?”

她这才将信将疑地点了头。

随大哥再踏浮生铃廊,总会有迎面而来的宫人窃窃私语着什么,见到我和大哥才慌忙行礼,我倍觉疑惑,便多瞧了几眼,发现宫人俱是浓妆艳抹,素锦宫衣虽然清雅,却都别出心裁地佩戴了彩色的香袋,抑或漂亮特别的发髻。

我来了兴致,含笑问大哥,“这些宫人,怎么突然都变得这么漂亮了?”

大哥亦是含笑对我解释道,“说来有趣,前几日有个二等宫女,突然蒙获圣宠,一夜之间升至婕妤,只不过还未行册封典礼,也未加封号,不过短短几日,哄得陛下十分开心,已大有超越之前丽妃的势头了。”我恍然大悟,“所以宫人们也都希望这种好事降临到自己身上,于是纷纷精心打扮?”大哥遂点头默认。

丽妃死后,后宫空虚已久,早晚会有新人填充取代。只不知这位新宠的婕妤,是因着面容绝美获宠,还是因着别的什么而获宠。

可是陛下年事已高,宫人们个个都貌美年轻,若不是贪图荣华富贵,怎会甘心呢?

我又忍不住地问,“那位婕妤,可有什么特色么?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必有过人之处。”大哥想了想,对我道,“长相自是很美的,听说很会跳舞。”

大哥见我一副好奇的样子,叹道,“宫闱之事,我一个朝堂外臣,哪里知晓得那么清楚?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总问东问西的,与你身份不合。”

我闻言,忙挺直了腰板,摆出严肃的面容来,沉声道,“谨遵大哥教诲。”

大哥被我逗笑,无奈地摇摇头,我们行至铃廊尽头,仍是由小宦官引着上了朝宗台,此时朝宗台还没多少人,魏大哥一眼就瞧见了我,待我刚刚入席,就笑着过来寒暄,“小子,恭喜你,已经是安乐驸马了呢。”

此言一出,立时招来其他几位在座的庶派官员侧目,均是面带不善地频频瞥来目光,不时还耳语几句。

大哥忙按住他手,低声道,“此乃宫宴,还是收敛点好。”

魏大哥似显得有些扫兴,大手一挥便叹道,“好了好了,道理我懂,不让我说就不说,跟这小子喝杯酒总行吧?”大哥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他身子一向不好……”

我忙展颜,痛快地给魏大哥斟酒,又给自己倒了杯,笑道,“魏大

哥是不拘小节的豪爽之人,英雄襟怀,能和魏大哥喝上一杯是我的荣幸,不过说好了,就一杯啊。”

魏大哥便洋洋接过,一饮而尽,笑着指我,“你这小子最会说话,就一杯。”

我也毫不扭捏地将酒饮尽,魏大哥这才满意地回了自己的席位,与左右的嫡派官员有说有笑起来。又过一会儿,镇国公和世渊便来了,世渊习惯性地往我这瞥了一眼,不慎与我对视后,又很快地收回了目光。再晚些,就是高丞相入席了,因着纯金夜叉明王像另有玄机,所以我看见他心里五味杂陈,他是庶派的最高党首,我果然不该天真大意。

半晌过去,陛下便面带喜色地来了,众臣行过叩首跪拜,听陛下如常般宣布几句,席间就开始随意地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起来,气氛热闹非凡。此次宫宴,不过是供陛下寻乐,并无实际意义,陛下也只字未提公主婚事,怎么看,都是沉迷于酒色的昏庸之相。

我也就只敢在心里这样想想罢了,为天下的苦命百姓而不愤,却毫无办法。

阴差阳错居于高位,侍奉的君主却是这副德行,我内心深处还是颇有微词的。给自己倒了杯酒,缓缓将苦涩吞下,我想的却是,陛下置自己的臣民于水火中不顾,自己整日寻欢作乐,比起赫哲攻城掠地,究竟谁更残忍?

赫哲他,对自己的族人,可从来不会这样不负责任。

呵,我竟也会为他着想了,我的心,正一点点地靠近他,就快要拉不回来了。

待到来敬酒的官员少些,我便微微偏头,看向大哥,打趣道,“大哥,你是唐家的长子,我眼看着就要成亲了,你却还孤身一人,真不合礼数。”

大哥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对我道,“我一心保卫家国,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昔日汉朝霍去病曾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亦是这样想的。”

“成家立业,自古都是先成家,后立业。大哥已二十有六,难道这些年来,就从未碰见过让你动心的女子么?”

大哥紧锁着眉头,听我这样直接问他,有些不自在道,“从未碰见过。”

我沉下面容,“唉,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又怕你孤身一人,又怕你有所牵挂。”大哥忙回我,“自是不好的,你看看你,才来帝都多久,转眼就成了驸马,诸多事扰,还不知如何解决。”

我只好撇撇嘴,嘟哝一声,“还有一个多月,总会有办法的。”大哥便担忧道,“若是没有办法,我也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只是暂时,我无暇顾及你,伊舍人和琴郎阁那边,不得松懈。”

我忙将声音更低,询问道,“莲大人那边怎么说?”

大哥这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果然如你所想,尉迟晟只和他提了一提,他便欣然答应了。此前我开始与他接触,一时半会儿还不需他出手,今夜宫宴,尉迟晟要守卫内廷,他则留在仙灵馆制药,现下来看,并无风波。”

“陛下,念婕妤有一曲舞,要献给陛下。”秦公公突然出声,众臣皆静了下来,陛下便悦声道,“如此甚好,众位爱卿也来看看朕的美人,是何等的仙姿吧!”

秦公公便一扫麈尾,扬声道,“宣念婕妤。”我闻言,递到嘴边的酒杯突然抖了下,疑是自己听错,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个秀丽出尘的白衣女子款款出来,正是念奴娇!此刻已晋为婕妤的她,表情淡漠,梳着朝云近香髻,一支紫珠流云钗斜入发鬓,美而灵动,丝毫不招摇,如流水轻浅,如明月皎洁。除却那支稍带光彩的紫珠流云钗,她全身皆是素色,几乎没有绣纹的素裙衬得她仙气飘飘,但衣料实属上乘,所以看起来并不觉得寒酸,反而更显清傲。

丽质仙娥生月殿。我早说过,她是个如嫦娥一般的女子。

只是,嫦娥也不耐月宫寂寞,所以堕入凡间帝王怀抱,来谈笑红尘了么……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她轻而沉缓的歌声在整个朝宗台回荡,干净得好似从不沾染尘世,唯有咚咚古筝小心伴着她的尾声,却不敢越过去,生怕毁了这美好宁静的歌。

好比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委婉而含蓄地,透露着她最青涩的恋慕。

念奴娇舞起白袖来,翩然晃过我眼前,擢纤纤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仪态简直摄人心魂。她继续唱着,还有意无意地向我投来隐忍的目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古筝越发飘渺古苍,她唱到这一句,舞姿凄然,声音倒也不知怎么就呜咽了。一曲作罢,众人都无语凝咽,静静沉思在这悲凉的气氛里。

陛下默然片刻,感叹道,“婕妤一曲《越人歌》,令朕听了好生伤心。”

念奴娇仍是淡漠神色,缓缓跪下道,“贱妾资质愚钝,未能讨得陛下欢喜,罪该万死。”

陛下摆手道,“婕妤请起,朕是感念你的才情,为你的忧愁动容啊,怎是你资质愚钝呢。”又展颜道,“婕妤,到朕身边坐。”

念奴娇顿了下,还是缓缓走上前去,偎倒在陛下怀里,神色却很不自然,与当初丽妃的妩媚放肆,真真是截然不同的。

只是,各色的红颜粉黛,陛下怕是从未真正放过心上。

我皱着眉,转过脸去默默喝酒,暗想,念奴娇啊念奴娇,为何要这么傻。

宫宴散席后,我本随着大哥就要出宫,然而魏大哥喝的有些多了,吵吵嚷嚷地拉着大哥纠缠,大哥无奈,遣我先行,说他随后就到。我只好放慢了步子,百无聊赖地悠悠走着。

突然想到上一次的月夕夜宴,我也是独自一人,结果撞见了月下起舞的念奴娇,还有李晔,我竟有段时日没见着他了,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全无音信,该不会又想他母妃,擅自去江南行宫了吧……

正这样想着,身后跟上了个小宫女,“靖嘉公子,我家主子娘娘邀您往旁处一叙。”

主子娘娘?应是念奴娇无疑了。我遂跟着她往旁处去,到林子间的一个凉亭方才停下,果然念奴娇在那里等我。

“您来了。”她见我走近,淡然道。

我“嗯”一声,问道,“唤我来此,有什么事么?”

她扭头暗藏幽怨地看我,“无事,就不能再与公子说话了么?”

“你是婕妤了,是陛下的女人,万一被人看到,说我们私通,那可是砍头的大罪。”

“我的人在附近看着,不会有事的。”

我叹口气,轻声道,“宫宴散了,你不去服侍陛下么?”

她微微皱眉,“只消一小会儿,让我和您说说话就成。”

我只得缓和了脸色,对她柔声道,“你说吧。”

“公子,您再不用过得辛苦了。”

我心“突”地一跳,忙紧张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我已经是婕妤了,现在后宫里,我最得宠,待我羽翼长成,定会全力支持公子,助公子击溃庶派,成就大业。”

我惊道,“你,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她点点头,曼声道,“公子,前些时候,陛下去永乐宫陪安乐公主用膳,我便趁机在陛下离去之时,于永乐宫附近对月独舞,才蒙获圣宠,晋升为婕妤的。这样,也刚好遂了安乐公主的心愿,我知道,她怕我会抢走您。”

“你……”我一时怔怔不能言语,只吃惊地看着她。

她轻笑了下,“陛下将长清宫赏赐给我住,我已将春醉调至身边,时刻听候公子调遣。”

我仍是不解,“什么意思?”

“公子忘了那天在北苑,她和秦公公的所作所为么?难道公子就不好奇,秦公公不小心说出的只言片语有何隐情么?我不会错的,我了解公子,知道公子想查探此事,所以我做这些,都是在为公子筹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