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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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仁善堂

吹灭烛火,关好门窗,我扶着赫哲一步一步走出赏珍阁。回头看去,已是乌寂的夜色,浓浓倾覆这不被常人踏足的庭院。行至最边角的围墙,我正想去询问赫哲的伤势,他便深吸一口气,果断地揽过我,跃身刹那,已是将军府外。

雨下得不是很大了,只是地上有几处坑洼的水迹,走过之处,衣裤尽被打湿。我忙抽出绿翘之前塞给我的香帕,随意绑在他胳膊上,被挣裂的伤口片刻就染红了那小小一方雪白。我担忧道,“仁善堂太偏了,我们去别处吧,不能再耽搁了。”

赫哲固执地摇摇头,已经越发虚弱,嘴唇渐渐失去血色,说起话来都是力不从心,“我这样,送到别处,只能被你们夏朝的庸医治死,还是快去仁善堂吧。”

我急道,“那仁善堂的老大夫们医术也未必见得有多好,况且你都说了,那掌柜从不给人看诊,要是去了被拒之门外可该如何是好?”

赫哲不耐道,“让你去就去!总这般话多!”

这家伙……就快要死了还对我这么凶,刚才的半点温柔都看不见,我遂愤愤地扶着他,快步往仁善堂的方向去,心里正如千万蚂蚁咬过,密密麻麻躁动不安,简直急得要命。“你好端端这样作践自己也就算了,还连累我为你操劳!”言语间已无暇去擦掉出来的眼泪,“要是真的死了,可就好了吧!”

赫哲走起路来越发虚浮,听我噼里啪啦埋怨一通,不禁微微笑起来,却已无力反驳。

我扶着他的力道越来越重,他却整个人渐渐往下沉,终是一个没能转圜,他就闭了眼往地上晕去,我拼命架着他,把他往前面拖,可惜力气太小,努力半晌仍是没有走动几步,倒弄得自己筋疲力尽了。

我瞅瞅前方的路,空无一人的长街见不到半点灯火,离帝都最繁华的路段相差甚远,仁善堂又遥不可及。突然就多了几分畏惧,心灰意冷地蹲下身,紧紧抱着赫哲,无措地哽咽起来。

“伊舍赫哲……”我哭出声来,“你别死好不好……”

随之而来的是大片大片汹涌的恐惧,寻不到人来帮忙,又不能独自留下他一个,不知道他此次来帝都身边跟了几个人,都在何处待命……夜深了,天冷得紧,又被溅上雨水,我感觉他此刻正在一点点流失身上的温度,而我无法阻止。

我终于体会到,平安镇的那场厮杀里,他抱着满身鲜血的我,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而此刻,他的伤口仍在一刻不停地往外汨汨渗着血,便是将我全身的衣物扯碎为他扎上,也止不住啊!我突然想到当初我命悬一线时,百里大夫给我喂血,于是狠狠心,将手探入他的怀里,摸出那把短刀,丝毫没有犹豫地往自己腕间割去,一道血痕清晰而现。

“赫哲,你再撑一撑吧,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我将割破的手腕移到他唇边,另一只手颤抖地握上去,眼里狠绝几分,指间一个用力,一注鲜血就从伤口喷涌而出,尽数滴入赫哲嘴里。那种热血从自己体内被硬生生挤出来的感觉真是太奇怪了,我只觉手指僵硬而麻木,倒没有想象中的疼。

“小姑娘,你以为喂他血,他就能醒过来了?”

我惊得抬头,眼前是一个长相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如是讶异对我道。

总算是有人来了!我轻叹一声,“这位兄弟,麻烦您帮我将他送去仁善堂吧!求求您了,我不想让他死……”

他点点头,伸手就过来将赫哲扶起,快步朝前走去。我捂住腕上的伤,忙在后面跟着。

夜黑风高的偏僻街巷,若是看见我和赫哲这样跌坐路口,一个狼狈,一个将死,恐怕普通人再有善心,也会被吓跑的吧……更何况,我此刻是一头黑发散乱胸前,身上穿的却是男子衣裳,这人倒还能如此镇定,是他没有注意,还是视而不见呢?

不对……路上皆是水迹,走起路来总会有滴答的水声,他突然出现,我不会半点动静都听不见。

周身罩着刺骨的冷,由外透入心里,我不禁害怕起来,这个出手相助的人究竟是谁,他会不会对赫哲有所不利?然而,此刻在走的这条路,确是向仁善堂去的。

“你……为何唤我小姑娘?”我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

那人架着赫哲继续走,头也不回道,“难道你不是?”

“我只是发带突然掉了,你没看见我的装束么,我是个男人。”

他却不说话了,只闷着声赶路。

我又试探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靖嘉公子,是陆掌柜让我到这条路上来寻你的,他说今夜此处有贵人求助。”

他知

道我是谁!不仅知道,而且刚才还唤我为“小姑娘”!

我惊得顿了顿,忙又跟上,“这位兄弟,你说的陆掌柜,可是仁善堂的掌柜么?”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我心里安定不少,这陆掌柜果真了不得,即能如此料事如神,还主动遣人来帮忙,想必赫哲这次有救了。只是那样一个有本事的人,寻常清高孤傲,现下却唐突出手,恐怕是另有目的……

我缓缓心神,存着戒备之心,一步一步往仁善堂方向去。那人在前面走着,忽地对我道,“你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想法,竟然滴血喂他,呵。”

“情急之下,实无良策,只能想一出是一出。”我答道,然而又觉得那人声音低沉,却透着股清雅,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若是寻常声音,我恐不会记住,只是此刻竟有一番熟悉之感,况且为陆掌柜做事之人,也断不是寻常人,心里便更加疑惑。

从他的面容上看,平凡无奇,我尽管见过,想是也不会有印象。

我思忖一下,对他道,“这位兄弟,我们从前是不是有过交集?”

“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声音很熟悉。”

话音刚落,仁善堂就已近在眼前。红木制的窄窄的门,正中悬一小牌匾,上书“仁善堂”,在浓重的夜色下也看不太清,只能透过那薄薄窗户纸映出的红光,依稀辨出几分破败之意。那人架着赫哲径自上前,轻轻扣门。

里处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有个小厮赶紧过来,开了门上前,帮忙搀扶昏迷的赫哲往屋内去。我紧随其后,见那小厮一撩黑色帐布,将赫哲带入隔间,就没了动静。我想跟进去查看,却被刚才那人拦住。

“你在外面等候就好,我来给你包扎。”

我担忧地往隔间瞥了瞥,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刀痕处已凝结成一层暗红的血痂,周围皮肤被我按得发白,便不在意道,“血已经止住,不用费心了。”

“你衣服有些湿,不如给你换件干净的?”他又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尽是被雨水打湿的污迹,还沾染上了赫哲的血。“没关系,我没事。”

他只得点点头,我开始仔细观察起来这并不大的仁善堂,正中有一方桌,旁边搁了两把椅子,桌上有一壶茶和几个水杯。再旁处,是一排大大的药柜,一小格一小格放着各种药材,最顶层摆着大小各形的药剂。

拐角处有通往阁楼的幽幽木梯,隐在黑暗处见不着光,看起来极为瘆人。

我出神之际,那人已倒了杯热茶递给我,“喝点茶暖暖身子吧。”我便不好再推脱,捧着水杯抿了一口,心下又觉疑惑,这人好像对我尤其关心,莫不是有别的意图?

“要不你坐会儿吧,站着累。”

“这位兄弟,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我顺手放下了水杯,安静看他。

他那张平凡的脸看不出什么分明情绪,只摇摇头对我道,“没有。”

“那为何对我百般关心呢?”我疑惑道。

他愣了愣,稍稍侧身不再看我,“没什么。”

这人好生奇怪,时而热心过度,时而冷若冰霜,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我带着探究的眼神仔细瞅他,这时有一老者撩开帐布,从隔间走了出来。

我听见动静,回头看他,那老者白发苍苍,面上带着和蔼慈祥的笑容,穿着蓝布衣裳,朴素而亲切。从他的样貌上看,确实是一位普通的老大夫,约莫六旬年纪,很有精神。

“姬乐,你先去里面照看下贵人吧。”老者走过来吩咐道,那人便老实进去了。

原来那人唤作“姬乐”,我似乎真的不认识他,又想这老者气度不凡,从姬乐的神情就能看出,对他是极其尊敬和顺从的,想必就是这仁善堂的陆掌柜了。

我忙道,“陆掌柜,他……可好?”

陆掌柜笑道,“小姑娘很担心他?”

我略略赧然,“只要不死,便是好的。”

陆掌柜闻言摇着头轻叹道,“可惜气数将尽,枉这一番情思了。”

我讶然,生怕是自己听错,扬声道,“气数将尽?陆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他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又伸手示意我坐,我忙于他对面,忍不住焦灼地又问一句,“陆掌柜,气数将尽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

“小姑娘意会错了。”他高深莫测地对我笑笑,“气数将尽的不是里面那位,而是你。”

我?我!

“小姑娘是鸾凤相争的鸾鸟命格,化解你煞气的人,难道没有告诫过你,这一辈子,不可与人

相争么?”他问我。

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几个月前,在遥关与拆离璞玉萍水相逢,我听过这些,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左不过当是个趣闻罢了。后来我去征兵,便将这些渐渐忘记,也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个没有背景的普通人。

如今旧话重提,是要如何呢……

陆掌柜见我神色凝重,又笑道,“姑娘好胆略,女扮男装身居高位,频频与人恶斗,到头来看,好像真没吃过什么亏。”

我紧张道,“敢问陆掌柜,是怎么知晓的?”

“天命早注定,我自然能看出来,小姑娘从前是鸾鸟命格,若是执意要争,也可所向披靡,只是最终会败在有凤凰命格的人手上。”他略停一停,“然而,姑娘一身煞气已被化解,现在与普通人无遗,相争,怕是会万劫不复。”

我没想过争什么,也没想过顺其自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乱世,谁犯我,我就犯谁。

“陆掌柜,我不信命的。”我微笑道。

“哦?”他问,“你的心病,你身上的毒,你以为还能撑几时?”

我眼神黯了下,是啊我忘了,我忘了我的身体正在被一点点地掏空,这暂时的康健,并不能维持多久。“人总有死的时候,我只求活着的时候能对得起自己。”

“小姑娘此前想的,一直都是活下去,怎么如今也看得这般开了?”

“我想活,不代表我怕死。”

陆掌柜赞赏地看了我一眼,“真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我淡然道,“陆掌柜,我还是想问,我朋友,他如何了?”

“他没事,我封住了他几条经络暂时止住了血,又为他缝了伤口,给他喂了丹敷了药,已经没有大碍,明日就能醒。不如,就让他在我这休养一段时日,养好了身子再走。”

这陆掌柜知道我的身份,未必不会知道赫哲的身份,他好歹也是伊舍人的王子,不能因我而让他有所差错。“等他明日醒来,由他自己决定吧。”

“他必定会答应,他打我这仁善堂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讶然地抬眸,陆掌柜又道,“小姑娘不也是很感兴趣么?”

“既然陆掌柜全都知道,请恕在下唐突,敢问一句,您要做什么?”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老夫只是感兴趣,想会一会你们这些年轻人,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少分量。”看来他是另有目标,这老者,恐怕来头不小,或许是我所不敢想的来头。

我的神色越发沉郁,在宫里,在嫡庶两派之间,有难以对付的斗争,可是离了宫,这外面的江湖,却是我无力对付的更大阴谋。

我突然觉得,周围是一张密密的大网,我早已困于囹圄,难逃生天,却一直不自知。

那个来自遥远玉诀的故事,那个鸾凤相争的预言,那个日日夜夜隐藏在我衣衫下的红月印记,尽管早已被我刻意埋没,却还在提醒我,纵横各国的巨大阴谋里,我不可能善始善终。我在和命运抗争,也在和自己抗争,我赌我活得久一点点,只要一点点,足够我去查清身世的所有真相就好。

“小姑娘稳妥起见,还是早些赶回府吧,免得让家人担心。”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点点头,起身冷淡道,“今夜多有叨扰了。”说罢深深地看了眼被黑色帐布掩盖的隔间,暗叹,剩下的事情,需要赫哲自己来筹谋了。

推开那扇窄窄的门,天色已微微亮,我半是狼狈半是疲弱地往将军府,未行几步,便听有人远远地唤,“小姑娘,你等一等。”

回头看去,竟是那唤作“姬乐”的人,我驻足,他慌忙跑来。

“这些药膏你拿去,女孩子手上留疤,总归不好的。”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扫了眼我腕部的伤口。

我愣了愣,出神望他,“是……是陆掌柜叫你来的?”

他平静地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就要走,我急道,“你是谁?”

他背对着我,淡漠道,“我是姬乐。”

“姬乐……”我喃喃出声。

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我还停在原地看他,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声音……

“姬乐。”我唤他。

他走到仁善堂的门前终于稍稍停步,侧了脸飞快地瞥我一眼,平凡无奇的脸却扬出了一抹诡谲的笑容。

只那么一刹那,他便进去了,那扇古朴而窄小的红木门重重合上,再无声响。

而我已然心知肚明,他是谁。

青而泛白的天空还悬着一勾弦月,阴晴圆缺间看透了世人的悲欢离合,而我相信,没有离开过的人,始终都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