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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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桂子酒

赫哲将发辫用玉冠束着,一身近墨的直裾长衣,和中原人的打扮差不多,我看他眉眼间很是精神,温柔的笑意掩了几分戾气,随意得有些过分。

脸颊被吻过的地方正如火烧般滚烫,我强压住心里的悸动,冷眼对他道,“伊舍赫哲,你有完没完?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可以在这将军府里胡作非为了?”

他摇摇头,认真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只要一想到你独自在这将军府里,我就放心不下,我恨不得还像从前一样,让你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

我面带厌色,语气不由加重道,“我没空听你跟我说这些虚伪的废话,你到底走还是不走?”他笑意更甚,“你终究还是心疼我,不忍唤人来抓我。”

我冷哼一声,眼睛看向别处,“我知道你善于作战,很会打仗,却也没料想你的轻功底子竟这么好,可以在偌大的将军府来去自如而不被发现,我即便唤人,也抓不住你。”

“所以,倘若我想强行带走你,你也奈何不了我。”他对我玩味地笑。

我复而抬眼去看他,这张俊朗狂妄的脸,简直骄傲到让我发恨,“伊舍赫哲,我知道你是为着赏珍阁而来,你究竟想搞什么鬼?”

“阿月,我从来都不向你掩饰我的野心,我想直取帝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此次来中原是要亲自刺探重要情报的,但目标并不在于将军府。”

“那你偷偷摸摸擅闯进来是何原因?怎么?难不成你想说,是为了特意来见我?你觉得我还会再相信你么?”

“我知道你假扮男子身份藏匿于这将军府里,也知道你恨极了我,但我此行本打算办好了事再带你走,可没想到却被你中途撞见。”

“你要办什么事?”我紧张地问。

“我要去这赏珍阁,把阿壁的短刀拿走。”他看着我无比坚定地说。

我慌忙反手关上了门,厉声道,“我不准!阿壁将军是你下令杀死的,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我绝不能让他唯一的遗物被你拿走!”

“是阿壁先行背叛的我,他背叛我一个,就等于背叛了整个伊舍!”

“那些都是误会!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就直接下令!他的忠诚,他陪伴在你身边十几年的感情,在你那里全都一文不值,你根本就是一个魔鬼!”

“我是伊舍的王子,是未来伊舍草原的王,我不能有任何的疏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为自己辩解道,紧接着又古怪地看我一眼,“况且,这其中的复杂哪是你能了解的?你是被表象给蒙蔽了。”

我虽然听不太懂他话里的意思,却仍然停不住满腔的愤怒,“我愚钝无知,我什么都不了解,但我只相信我眼里看到的。”又觉和他争执也是毫无意义,便接着懒懒道,“已经过了很久的事情,就不要再多说了。只有一句话,我绝对不会让你把阿壁将军的短刀给拿走的。”

“你不想听听我为什么要拿走阿壁的短刀?”

我闻言微微皱眉,想来确实不解,便闷闷不做声。

他正了正神色,笑意也收敛了几分,“我并非冷血无情,丝毫不顾及这十几年的情谊,只是身为谋天下者,往往都是身不由己。我回到伊舍王庭以后,就追封阿壁为尊荣大将军,连同阿珠也升为贵女,享尽荣华富贵。阿壁的尸骨,也被我焚烧成灰好好安葬了,你保管的这把短刀,必须物归原主。”

“阿壁将军是中原人,这里才是他的家!”

赫哲轻轻笑了笑,“他的父母归顺伊舍,他自己在伊舍长大,在伊舍长眠,他的妹妹也留在了伊舍,中原于他,不过是一个不切

实际的念想罢了。”

我狐疑地看看他,心里却还是不信,他如此狠绝之人,从不让自己吃亏,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拿走短刀才擅闯将军府?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信不了。”

“正是知道你不会信我,所以我才打算拿了就走,可是天意让你撞见了我,可见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断。”

握着门栓的手正紧紧用着力,胳膊也在微微泛酸,我固执地挡在门外,与赫哲僵持着。其实他说的没有错,中原于阿壁不过是一个念想罢了,我明知道留这把短刀在帝都也没什么用,但心里就是不愿咽下那口恶气,总觉得将这短刀拱手送给赫哲,就是对死者莫大的耻辱,就是甘愿承认过去所有的悲恸。

“我要打探的情报还没完成,所以我会在这里多留一阵子,等你答应。”

我抿唇,沉声问道,“你要拿走短刀,是轻而易举,何必等我答应?”

他伸手想要抚我的脸,却瞥见我倔强而抗拒的神情,眼里闪过一抹苦涩,将手垂了下去,轻轻道,“既然被你撞见,告诉了你我的想法,我就尊重你的意愿。”

他说完这句话,对我浅浅一笑,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背对着我道,“阿月,你记住,我喜欢你越多,就会纵容你越多。”

见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出了院子,我忍不住湿了眼眶,秋风贯入赏珍阁,空中不留半点他存在的温度气息,倒显得我独自一人形单影只。

喜欢越多,纵容越多。

赫哲他,真是一个善于运筹帷幄的人呢,这句话,没有半点偏差地击溃了我的心,就为了这句话,曾经让我痛彻心扉的感情又死而复生了。

原来还会恨,就是爱得太深。

紧握着门栓的手蓦地松开来,仿佛用尽气力般垂在身侧,麻木得已经感知不到酸痛,只觉得很沉很沉,像我此刻的心境。

我默默问自己,还要再因为心软去相信他么?还要再一次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么?胭脂河丧亲,鸣悲泉夜战,平安镇屠城,遥关山厮杀,全都历历在目的惨案都要尽数忘记么?

不。我早已经变得铁石心肠。再不会被骗了。

此后几天,赫哲都没来,赏珍阁依然无人光顾,阿壁的短刀也一直妥善放置着。有时候,我真希望赫哲会偷偷拿走那把短刀,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死心了,有时候我又不希望他去拿短刀,可能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总归在心底不愿他这般卑劣吧。

尽管新的阴谋风波仍在平静处酝酿,但我仍然要耐住性子静观其变。

我告知大哥,尉迟晟住进踏雨斋,需得多加人手在府里巡视,未免庶派小人又想出什么手段中伤嫡派,毕竟现在整个帝都,唯唐府和南府的风头最盛,不得不小心。

大哥一向谨慎,便也欣然答应了,也可趁机抑制住府里的情况,不让赫哲有机可趁。我稍安了心,转而将精神暂时转到了芹儿身上,这荒唐的婚事,还等着我解决。

我随即挑了个好日头,晴空万里,无云无风,在萧瑟的秋里回温了点点暖意之际,进宫去陪芹儿品尝新酿的桂子酒。

“唐靖嘉。”她很喜欢连名带姓地唤我,倒像她直接的性子,“这桂子酒可是父皇亲自赏的,怎么样?好喝么?”

我微呷一口,唇染甜香,馥郁清新,忙赞叹道,“三分酒味,七分醉意,确是极品。”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那是自然,父皇最疼爱我了,什么好东西不留给我?”我点点头,寻摸着提起念奴娇的事来,“嗯,不过我听讲,你这永乐宫

里还藏着个美人儿,本来即是陛下后宫的良家子,如今你也想着将她献给陛下了?”

芹儿闻言横了我一眼,“你说念奴娇?她是丽妃硬塞过来的,丽妃身亡,我本想着献出她来讨父皇的欢心,可是她笨手笨脚的,着实令人烦心,我便又把她打发到下面打杂了。”

我沉吟道,“芹儿,你让一个美人儿打杂,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怎么?你舍不得?”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将手中盛着桂子酒的杯盏重重往桌子上一撂,就对我不悦道,“唐靖嘉!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狐狸精!”

“你说什么呢……”我答道。

她咄咄逼人道,“你还装!你真以为我让她去打杂是因为她笨手笨脚这么简单么!上次你去给她解围还有送她香帕的事,春醉都跟我说了!你跟我讲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那个狐狸精的!”

果然是春醉。

我装作无辜道,“芹儿,我只是觉得她可怜,并无什么别的意思,难道你宁愿相信春醉一个宫女,都不愿相信我么?我可是你未来的夫君啊……”

她闻言愣了愣,满口的抱怨都被我呛了回去,神色有些怔怔。

我趁势道,“芹儿,我是不可能喜欢她的,我能喜欢她什么呢?她只是一个低贱的宫女,近身伺候你还能把水给泼了,想必也不是聪慧之人,她长得也没你好看,我又不了解她,芹儿何故要贬低自己,拿尊贵的身份与她计较呢?平白伤了我们之间的和气。”

她觉得很有道理,便也消了气,面上却还有些尴尬,只得故作大度,语气也柔缓了起来,“我自是不会和她计较的……要不然……非把她剁了喂狗不成……”

我低首垂眸,又喝了一口桂子酒,唇边涌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又与她坐了一会儿,我便起身要离开,只是在出宫之前,我还得去见一见念奴娇。走至永乐宫的小厨房,便见她穿着沾了脏灰的素锦宫衣,蹲在地上努力地吹着柴火。

我站在门边静静看她,直到其他宫女注意到我,对我恭敬施礼,她才将视线转了过来。对视的那一瞬间,她似有惊喜,随即却又是深深的胆怯和无措了。我对她温柔笑笑,抬手招呼她近前,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温顺地起身过来,举止间有些窘迫。

“在这里,是不是很辛苦?”

她像是受了很大惊吓,慌忙摇摇头,我又道,“都是因为我,连累你被公主迁怒,来这里打杂吃苦。”

“公子……奴婢念奴娇在这里很好。”她稍显犹疑,顿了顿,脸色已放松不少,对我诚恳道,“我……本就是无心站在人前的,在这里打杂,就已经很好。”

她改口自称“我”,神色切切,似是把我当作了可以倾诉的知己,我很是满意,便继续道,“你蕙质兰心,我都看在眼里的。”

她羞涩地轻轻点下头,“公子来此,是找我有什么事么?”

“噢,我只是听说你在这里打杂,有些愧疚,便来看看你。”

“公子……不关您的事。”

我伸手抹去她脸上的一道污灰,她瑟缩地微微颤着,眼里暗含着喜悦,春醉又不知道何时隐在了墙角,面带妒恶地偷看。我微笑,毫不顾忌这暧昧的动作,装作无事道,“见你很好,我就放心了,你回去做事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乖巧地答应了,转身进去后,又忍不住笑吟吟地回头多探了我几眼。

我也正准备出宫,侧身之际瞥见了春醉慌忙逃走的身影,我跟着飞快走了几步,对她高声道,“春醉,你站住,我知道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