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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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清君侧

丽妃脸上的红晕早已衬得她妩媚娇懒,那一双纤纤玉手细如葱白,却仍是拈着白瓷杯不放,醉意微醺地边喝边洒。她半眯着眼,忽而从陛下怀里坐起,对着云韶公主吃吃而笑,“芙儿好生心急,见着情郎便如此迫不及待,连着这舞都有了几许烟火气儿呢。”

我便是再傻也听得出她话里的讥讽了,云韶公主温婉敦和,听她此言未免大窘,一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丽妃借着酒意笑得越发招摇,可陛下并不责怪,只温言缓和道,“就属你眼睛尖,这舞明明高雅纯洁,怎么被你看出了烟火气儿?李芙最是乖巧,你休要欺负了她去。”说完又宠溺地点了点丽妃的额头。

世渊面色不忍却欲言又止,我心里总算有了些许眉目。想必丽妃与云韶公主早有不和,只是丽妃咄咄逼人,公主却柔弱温顺,怕是敌不过她的。陛下也古怪,好似并不宠爱公主,举手投足间倒把丽妃捧得高高的,也许正因为这样,丽妃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

“陛下,臣以为公主之云韶舞,如云华光彩照人,也如韶音感心动耳,正应了公主的身份,即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女,又显得纯厚亲民。可见陛下当真好福气,不仅拥有万千子民,还有这般貌婉心娴的女儿承欢膝下。”我见公主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众人又都不敢出声,便擅自讲了这番话,好挽留公主的情面。

大哥闻言惊了一下,神色担忧地瞥了眼陛下,对面端坐着的世渊对我暗暗摇头,示意我切勿多言。然而我说了这番好话,陛下却没什么反应,静默半晌后对我道,“靖嘉,朕准了你常在宫里行走,回头便多与朕的这些好儿女相处吧。”

我忙恭敬回道,“臣遵旨。”

陛下略停了停,又唤道,“镇国公。”镇国公忙回了一声,陛下便缓缓道,“朕将李芙许配给你的儿子世渊,如何啊?”

镇国公闻言满脸欣喜,忙叩首在地,“多谢陛下,老臣之子能娶得云韶公主,实在是天大的福分。”陛下这才笑了起来,摆手道,“镇国公起来吧,这门婚事朕早就应允了的,如今世渊打了胜仗平安归来,正是喜结良缘的好时机,朕这就下旨,择个吉日将李芙许配给他。”

镇国公便又与世渊谢了皇恩,公主却满脸羞涩,难为情道,“父皇,儿臣……”

丽妃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杯,眉眼轻蔑地哼了一声,“芙儿,你遂了心愿,便谢过你父皇,赶紧回去准备做新嫁娘吧。”

我微微皱眉,她身为帝王嫔妃竟然如此不知礼数,当面嘲讽公主而不得怪罪,不禁令我怀疑,是什么让她如此受宠。

公主谢了恩之后,便讷讷地离开,朝宗台又恢复了之前的莺歌燕舞,语笑喧阗。身旁的大哥很是松快,不由多喝了几杯。镇国公自然是喜上眉梢,高丞相与他祝贺敬酒,二人聊得不胜愉悦,魏大哥更是高兴地不停给世渊斟酒,世渊却暗含一抹忧郁,频频对着公主离去的方向发呆,已是无心再观赏歌舞。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满腹心事,兀自饮了几杯。

宫宴散后,我同大哥出了朝宗台,远远看见世渊和镇国公被一众官员围着,恭贺声连绵不绝,镇国公应付自如,而世渊却假作陪笑,大哥见我心烦,便拉了我远远地走。世渊张望了下,刚好与我的目光短暂交接,正想追过来和我说话,我忙别过脸加速了脚步。

“今日宫宴,有何感想?”大哥幽幽地问。

我抬了眼,望见月色下森森的宫门,终是没有回答。

与他并行回了府,远远就见老崔领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走来,待到近时我才看清,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和我相差不大。梳着松碎的双丫髻,一身水绿色褂子,皮肤白净,眉眼弯弯,眸子黑溜溜的,唇瓣翘着乖巧的弧度,看着很是可爱,我不禁心里多了几分好感。

大哥对我道,“这便是伺候你的绿翘了。”又偏过头对绿翘道,“我白日里吩咐过的,你可记清了么?”

绿翘忙收住眼里的笑意,认真道,“回将军的话,奴婢都记清了。”

大哥点点头,对老崔说,“老崔,你先带她下去吧。”

老崔微愣,本来是要领着绿翘来伺候我回房歇息,此刻大哥这么说,未免很是疑惑,犹豫着问了声,“将军和

靖嘉公子……不歇息么?”

“我和他还有事要谈。”大哥沉声道,我也跟着有些不解。

“那要不要老奴准备些宵夜……”老崔道。

大哥摆摆手,“谁都别来打扰,下去吧。”

老崔这才躬身领着绿翘离开,我打着呵欠问,“还有什么事要谈?”

“随我去祠堂。”大哥撂下这么一句,便脚下带风地往前走。我这呵欠打了一半慌忙收住,祠堂……我的心“咯噔”一下,当初尉迟府的祠堂留给我那么多伤心的回忆,婆婆便是在那里走的,情况危急都没有办法顾及她的尸骨。如今大哥却要带我去唐府的祠堂,究竟有何用意,我只猜测,此事非同小可。

唐府的祠堂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较之尉迟府的还要大上一倍,看着更为宽敞明亮,虽然我眼拙,看不出摆设都有什么讲究,但也能感知沉重肃穆的气氛中,又多了几分森严。顶往里走,便见供桌上立着三排牌位,正中香坛下竟架着两把古拙雕刻,杀气腾腾的宝剑。

之所以说它杀气腾腾,是因为这剑鞘乃是金镶红玉制成,看着极为华贵嗜血,想必脱了鞘的剑身更为摧枯拉朽,锋银伤人。

大哥深吸一口气,闭了眼睛直直跪下,此刻他俊朗的侧脸正无比严肃地紧绷着,我低头去看他,他合上的睫毛正微微颤抖,我与他一样,胸中跌宕的情绪暗潮汹涌着。他静默半晌,虔诚地对着祖宗牌位三叩首,方对我道,“你也跪下吧。”

我僵着身子不肯动,我是唐雍月,并不是真的唐靖嘉,我连自己来于何处都没弄清,又如何能对着别人的宗族行跪拜大礼呢?

“就当是,替靖嘉行一行孝道吧。”大哥的语气带着些许疲惫和恳求。

我心中不忍,于是微一动容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认真地三叩首。大哥眼眸深邃地看着我,叹道,“是我为了家族利益拖你下水,他日我死了,愿受地狱苦刑,向你赔罪。哪怕是,哪怕是教我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愿意。”

他一向苦楚,人前是意气风发的定安将军,其实为了家族利益,背地里忍受了许多常人所不能忍。若不是为了大夏唐府,他怎会在伊舍人的鞭打中绝境求生,若不是为了大夏唐府,他怎会在战场上不要命地杀敌,若不是为了大夏唐府,他怎会如此委曲求全地对我说话。

大哥是为了忠义而活的人,我却一直好奇,他是否也想过为自己活一次。

只是我并没说话,稍低了眼眸看向地面,大哥又急又愧,“雍月,你是不是怪罪我?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我面向他微微笑道,“是我自愿,何来怪罪?我即顶了靖嘉之名,必会替他做好份内之事。大哥,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帝都不比外头那般是生是死直来直去,仅从宫宴便可看出,人人心思灵巧各有筹谋,稍有行差踏错,一语便能杀人无形。”

大哥略略沉吟,将我扶起道,“前堂争权,后宫争宠,确是险象环生。”

我想了想,将心中疑惑讲了出来,“敢问大哥,江山王何许人也?为何高丞相与陛下都说我与他能够相比,你却那么紧张?”

大哥愁眉不展,解释道,“江山王,皇九子,是陛下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才十七,名为李晔。想是政敌别有用心,听闻你回归唐府,便在帝都风传你与江山王并立,我们刚刚返还帝都,这样的流言我也是才听到,当真措手不及,幸好陛下没有生气。”他看看我,又说,“你并未在遥关之役中展露什么过人之处,帝都却出现了这样追捧你的流言,难免陛下会疑心我们唐府不忠。”

“这江山王很得宠么?是未来的储君么?虽说把我与他相提并论确实不敬,可也没到提一提就要怎么样的地步吧。”

大哥有些紧张,忙对我道,“这是在我面前这样说,别人面前万不可再有此言论,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传了出去,可就大祸临头了。你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靖嘉,你还关系着整个唐府的兴衰荣辱,切勿掉以轻心。”

我自知失言,也只好郁闷地点了点头。大哥这才放心对我道,“陛下没有立过储君,迄今为止,九位皇子中只有江山王一人在前年受封过,边关战乱你可能不会听说他的名号,但在帝都或其他地方,谁都知道江山王的荣宠无人能及

。”

“有这么厉害?”我惊讶道。

大哥苦笑叹道,“以江山为封号,赠他江南别宫,任他宫内宫外随意闯荡,就差没把天下正式交付予他了。”

我在感叹之余,也能料想到这江山王的性子,一定骄奢纨绔,整日只知潇洒玩乐不知民间疾苦,心里便觉得厌恶不已。“既如此受宠,何不立为储君?”

“大夏皇室有祖训,需立嫡长子为储君方为天命,而江山王的母妃是宸贵妃,虽然皇后故去已久,但只有她的儿子皇长子李宪才有资格被立为储君,这也是陛下迟迟不立储的原因。”大哥对我解释道。

“原来如此,皇后故去,陛下为何不立宸贵妃为后呢?”

“就算立她为后,也是继后,不是正室,这嫡庶之间,可谓是天差地别。不过宸贵妃当年宠冠后宫,真是前所未有,如今宫里美人哪怕在陛下的眼前,也无法越过她的地位。宸贵妃与江山王,真不知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

我倒抽一口气,“可我明明见陛下很宠爱丽妃啊……”

“丽妃年轻貌美,不拘礼数,这正是陛下最喜的,就连你今日化险为夷,也是凭着随性洒脱这一点。不过陛下之于丽妃,恐怕只宠不爱,丽妃的父亲是高丞相的得力之臣,陛下宠她也是给高丞相光彩。”大哥略停了停,神色担忧地又对我说,“倒是你,尽管陛下纵着你的大胆,你也要时刻谨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要常记在心。”

原来前堂权术之争也与后宫的妃嫔得宠息息相关,我越发深刻体会到百里大夫当初说的,人人都在争,谁不争,就尸骨无存。

“那云韶公主,怎么会被丽妃弄得如此憋屈?陛下也不出面帮她,好歹也是自己的女儿,难道她没有可以仰仗的势力么?”我疑惑道。

大哥笑着摇摇头,“云韶公主名为李芙,也是皇后所生。如今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大致分为嫡庶两派相争,高丞相及丽妃便是拥立江山王的庶派,陛下自然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偏袒他们。云韶公主,就只能沦为两派相争的牺牲品了。”

我一惊,忙问道,“难道我们便是拥立皇长子的嫡派了?”

大哥满怀思虑地对我点点头,“不仅我们,还有镇国公,还有你魏大哥。陛下之所以无法扶持他心之所向的庶派,是因为战事吃紧,兵权大都掌握在我们手中。他加封我们,将公主许配给世渊,不过例行安抚罢了。如今国家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庶派拿不出像样的人来抗敌,陛下自然不会动摇我们。”

本来为了斩杀蛮敌,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在此刻竟成了权术之争的棋子而无法抽身,这令我心寒不已。

大哥说到此处,更是忧虑深重,“雍月,本来帝都风传你的流言,已使你引起颇多注意,加之今日宫宴陛下对你赞赏有加,你本身单薄,怕是会成为庶派的眼中钉肉中刺。陛下又要你常去宫中走动,此事凶多吉少,你千万小心,有任何事都要先告诉我,知道么?”

我讷讷点头,怅然不语。陛下要我去宫里常走动,是想找机会铲除我,还是以为我心思单纯,可以拉至庶派打击嫡派呢?宫宴之上,他总让我觉得,他的荒唐无理,他的贪欢取乐,都是刻意而为的。陛下的心思,恐怕嫡庶两派都无法完全猜透,而我们这群人,竟然想要和他这一国之君相争,又有几成胜算?

“你看。”大哥打断我的神思,指着那两把宝剑对我道,“这是大夏开国之时,元祖赐给我们唐府的,一把唤为龙啸,一把唤为凤吟,象征着我们唐府至高无上的荣誉。”他拉着我的手,郑重地说,“雍月,如今陛下不明是非,若让庶派得逞,大夏就前路渺茫了。你一定要帮我,帮我重振唐府威风,清君侧,保家国。”

“雍月势单力薄,如何能帮大哥呢?”我苦苦笑道。

“不,你可以。我想了想,你在宫中走动,虽说凶多吉少,但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契机,到时候整个嫡派的人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你也看到了,陛下是如何宠着庶派那些人,假若江山王被立储君,后果可想而知。”

大哥说得对,即便我们是依着权术争斗的名头行事,但也是为了清君侧,保家国。

我的眼眸沉静如水,轻轻道,“雍月明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