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字体: 16 + -

第64章 望宫阙

薄晨朝晖普洒帝都的长街,边角楼阁都沾染着暖而细碎的温意,起早的人在并不熙攘的路上惬意行走,小贩已经略显忙碌地准备起了摊子。好似从西岭远来的飞鸟掠过了这片繁华的土地,掠过古朴的民屋,浮华的官邸,沿街的酒楼,乐坊,珍宝局……在我的眼前徐徐展开了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

我下了马,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情不自禁地走到前面,悄闭了眼去,再深吸一口气,好似周身里都弥漫着一座皇城刚刚苏醒的生机。这里就是帝都,就是过往商人口言相传的大夏京畿,团花锦树,沉墙美院,我终于来了。

身后的队伍跟着驻足,我扭头回望大哥,他的神情庄重而虔诚,就连世渊也显得颇为肃穆,唯有魏大哥一脸豪气,喜上眉梢。在他们眼里重回的故土,留给了他们太多的爱恨与悲欢,而在我这却除了新奇,仍是新奇。

朝圣定在晚上的宫宴,世渊便和魏大哥各自回了府,尉迟晟随其他同行士兵分配到了京师馆待定去留。京师馆是统领着禁卫军,御殿守及暗督府三大军队的地方,禁卫军主管帝都,御殿守主管内廷,暗督府则主管地方。莲大人奉命先行入宫去御医监述职,这御医监掌管着宫人生死,他作为司药官,比御医的地位还要高上许多。众人各有归宿,大哥便策了马,对我浅浅道,“回家吧。”

我已许久没听过这般温情的话语了,忙舒颜对他笑笑,转身上了马。腰间的和田玉印折射出柔润的光泽,伴着我利落的动作叮当直响。

随大哥策马前行至一规格极高的府院,两旁塑着威武雄壮的石狮,府门前高筑回形石阶,正中悬一乌亮的牌匾,上书五个大字,定安将军府。朱红色的大门正敞着,从里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年迈的老者,但看着很精神。他稍弯了腰,看见大哥满脸的喜悦,喜悦中又带着难以自持的悲情。

大哥率先下了马,那老者慌忙来迎,泪水就要夺眶,大哥扶了他半跪的身子,轻轻道,“老崔,免礼了。”然而那老崔的身后众人皆跪地高呼,“恭迎将军回府”,声势浩然而恳切。

“都起来吧。”大哥的声音透着股无端的威严。我独坐马上斜看了他去,风微微带过他束起的发丝,那一身锦纹朱衣招摇而俊美,紧绷的侧脸和眼里复杂的情绪,渗着他满满的企图和抱负。

他稍侧了身望向我,眼里又是说不清的疼爱了,“靖嘉,快过来。”

我有些出神,虽然顶替了靖嘉的身份,但是平日他还按照原先的习惯唤我雍月,此刻突然改了口,倒让人有些不知所措。稍敛了眉目,我翻身下马,走到他身旁,静静观望。

他极其高兴,神色跃跃,就好像我真的是他弟弟一样,拉了我就对老崔道,“老崔,我终于找到靖嘉了,你看,他已经这么大了。”

老崔赶紧抬眼看我,瞅来瞅去忍不住落泪,忙捂了脸痛声道,“靖嘉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将军他一直在等您,您终于回来了……”

他身后众人也不禁神色凄凄,复而跪地道,“恭迎靖嘉公子回府。”

我吓了一跳,从未有人在我面前行礼,还是这么多人,就算曾经贵为赫哲的侧王妃,也没有几人真正看重我。我有些慌,刚要摆手阻止便被大哥拦下

,“叫他们起来。”

如今尊卑调换,我是主,别人是仆,心里难免有些不适,只得涩着嗓子,硬生生道,“你们都起来吧。”众人这才温顺站起。

大哥见此情景好生满意,对我展了眉头吟吟笑道,“这是府上的管家老崔,跟着我许多年了,咱们小的时候都是他在照顾,你出事后他难过得要命,在府上不要把他当外人。”

老崔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将军言重了,老奴做的都是份内之事。”

大哥抬手道,“怎么我这段时间没回来,你越发拘谨了?还是像从前一样,随意些就好。”老崔这才点头应承下来,我也对他微笑示意。

大哥拉着我进府,老崔在前面引着,众人分散两旁让了开来,几个小厮跑去牵马。“靖嘉,你就住在以前的听雪斋,那里的摆设还和十年前一样没有动过分毫,你看了肯定欢喜。对了,眼看你的生辰也近了,老崔,等忙过这阵子就抓紧叫人着手准备吧。”

我心里疑惑,大哥自到了府门前就很是奇怪,话里行间都像是把我当成了真正的靖嘉,靖嘉小时候的事我怎会知道,那什么听雪斋更不可能记得,再说我的生辰是十月初三,离现下还早得很,我也没跟他提过。本来以为他是着意提醒我,现在看他越说越起劲,便猜测他是把对弟弟的思念寄托在了我身上,便有了几分怜惜与不忍。

“靖嘉公子隔了这么多年才回来,生辰应当好好办的,将军放心,老奴定会准备得妥妥当当。”老崔答道。

大哥满意地点点头,边往里走边饶有兴致地说,“靖嘉的生辰在七月初六,此次打了胜仗回帝都,又得皇上加封,当真是双喜临门。”

正这样说着,便与大哥踱步到一雅致小院,绕过竹影葱葱,旁又栽了几棵梅树,小池塘里清水涟漪,盛着几朵粉莲,小石子零碎铺散在地,一直洒到红栏雕画的房门前,果然如听雪斋的名字般,清新怡人。

“靖嘉,这就是你从前住的听雪斋了,看着可还欢喜?”大哥指着对我笑道。

“真是极好,雍月很喜欢。”我轻轻答话。

此言一出,大哥和老崔皆愣了一下,老崔满腹疑惑却不敢问,大哥却像是蓦地才回过神般,抬了眼细细看我,眸光暗藏一丝失望,半晌后兀自道,“哦,我忘了说,靖嘉此前被人收养,用的是雍月这个名字,因为叫惯了,便沿用为字号。老崔,你不用惊奇。”

老崔忙低首诚道,“老奴不敢,雍月这个名字也衬我们靖嘉公子,雍容自度,如月高洁。”

“你最会说话。”大哥扬了唇,神色已收整利落,“回头给他安排个贴身丫鬟照料他的起居,最好是知根知底的可靠人家。”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老崔想了想,“我有个侄女儿,唤作绿翘,家中父母病逝,孤苦无依,前段时间来投奔我,这会子还无暇顾及她,人是可靠的,办事也利索,只不知能否让她来试试看。”

大哥道,“即是你家里人,我自然放心,且让她试试看吧,那绿翘现在居于何处?”

老崔回他,“我掏了钱让她住在离府上不远的小客栈,已有些时日了。”

“传她入府伺候吧,只是,来了先去我那里一下,我有话要

亲自吩咐。”

“是。”老崔躬身道。

大哥又拍拍我的肩,“先进屋收拾下吧,稍作歇息再用点吃食,回头进宫朝圣时我再来唤你。”我轻点了下头,目送他与老崔离开。

此刻我心里并未如刚才初到帝都时那般激动兴奋,相反我觉得无比沉重。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我顶着他的名字,住在他住过的地方,替他守护他的家族,让他依着我活在这个尘世,而我却与他从未谋面甚至阴阳相隔。

抬头仰望听雪斋,好似送了一个故人回来,隐约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终是有些妥协地踏了进去,安逸舒服地在里面洗了个澡。许是路上颠簸,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水便歪在**小憩,待到黄昏将近,大哥派人唤我去参加宫宴。我换了件牙色对襟窄袖长衫,云昆锦的纹饰淡雅别致,腰间仍然系着温润如白脂的玉印,一头青丝按照惯例高高束起,蹬着靴便出去了。

宫里派了御轿来接,就停在府外面。大哥正侯在门口等我,他这时已将发丝用镂空漆银冠规整地束好,身着檀色直襟长衣,腰上的祥云缎带勾着摇摇欲坠的玉印颇显轻盈,又衬得他身形颀长,端得正是意气风发,英气逼人。

他见我来,便携了我一同入轿,往皇宫里去。途中还不忘叮嘱我,“等会儿进了宫里面,可别到处乱跑乱看,也别多嘴说什么话,只管跟着我就好。宫宴之上,陛下若问你什么,你便老实答来,万不可支支吾吾,凡事行前都要谨慎小心,我无法周到之处,你还得自己多加留意。”我点点头,直道“明白了”,他便又看看我,忽而问起,“我今日回府诸多感慨,多次失言,是否教你伤心了?”

我闻言面露讶异之色,他对我倒是坦诚,心里不免动容几分,便浅笑道,“我都懂的,没有伤心,只是还很不习惯,日子长了就好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伸手摸摸我额头,叹道,“额前的发还留着就好了……”我也跟着有些唏嘘,一时怔怔不能言语,他又兀自道,“是大哥对不住你……”

御轿行了片刻,终于来到皇宫,在宫门通报之时,我好奇地撩了轿帘往外瞅去。天边夕阳似火,烧了层云往宫墙里漫去,构筑占连方里地,古朴而肃穆的皇城蒙上了幽幽的金色,昭着帝王家浑然天成的尊贵,不可染指,亦不可窥视。

我看得正痴,仿佛也要化了那云,遥遥而去。这漫天的血色和如盘龙坐镇的宫阙在我眼里灼下了深深的印象,直到御轿复而抬起,我才恋恋不舍地松手放了轿帘,只是轿帘落下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抹荼白身影驾马而去。

没来得及看清马上的人,甚至怀疑是否瞥到了幻境,只因那一瞬的速度太快。可是我心里果真记住了那抹荼白,不是莲大人喜好的清冷雪白,也不是我喜好的至净纯白,是带着隐隐暖意的,深藏了柔情却仍显无暇的荼白。

在这威严的皇城之下如纵横的风一般,带着我渴望的自由,如离弦之箭生生脱了宫门的束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奇,怎能有人如此大胆……

“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大哥在旁问我。

我忙摇摇头,但不说话,只觉御轿越行越远,直要深了宫里头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