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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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泾渭

空空寂静的草场,因为深夜而时有凉风,我独自坐在地上,身后的马儿正悠闲摆尾,低头吃着草。陈望星的尸体因为有毒被仓促焚化,噼噼啪啪的火光燃尽他的骨灰,那面色苍白的病弱少年终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抬头去望深沉的天幕,月朗云舒,星星点点。忽听身后传来细碎的声音,原是尉迟晟踩着草叶走到我身边,像以前一样陪伴着我与我并肩而坐。

“听说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照耀着思念他的人。陈望星,陈望星,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轻轻叹道。

他的父母想是怕他活不长,便取了这个名字。即便是变作天上的星星,也会思念着他。

他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身体又不好,还一直给他买药,让他活到这样年岁,可见还是很受疼爱的。换作其他更为穷苦的家庭,很有可能就任他自生自灭了,再不然就是将孩子送人或者卖掉。陈望星,他其实是很幸福的。

“你很难过么?”尉迟晟问我。

我撇撇嘴,不免唏嘘道,“那样一个鲜活的人突然没了,自是难过。”

他静静看我半晌,我才发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很久没有眯成温柔的弧度了,“你确实变了许多,虽然还是那么爱哭,但是已经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微微蹙眉,认真道,“没有谁规定难过就要哭个不休的,其实我看得很开,陈望星他即便这次不救我,以后上战场,也会被他的病拖累。除非……”

“除非什么?”尉迟晟不解我的意思。

我神色稍有动容,启唇道,“除非,百里师傅还在。”

尉迟晟听到他的名字,眼眸里也有些哀戚,“是啊,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我缓缓摇头,心里却满是苦涩,“他活着的话,就别再遇见我,我只会让他受伤害。”

尉迟晟忙道,“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百里师傅应该是很喜欢你的,他要是活着,一定希望再遇见你。”说着扳过我的肩,与我对视道,“他愿意冒险救你,肯定是对你有特别的感情。”

“你何时也这般天真了?”我幽幽盯着他,“百里师傅与我只是朋友,或许可以说是同盟。他说过,没有牺牲就没有回报,在想要得到的东西面前,他一向愿意豪赌。”

“你最近总是把事情想得这么淡薄,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是利益多于感情么?”尉迟晟皱眉道,忽而带着探究的眼神凑过来,“我与你之间,也是这样?”

我松开他的手,正色道,“我知道,是百里师傅临走之前把我托付给你,我们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才一路陪伴我。我们是朋友,这样就够了。”

他闻言,有些郁郁寡欢,却又挑不出错。在以争抢为先的乱世里,再怎么粉饰都遮不住满目苍痍的现实。

我觉得气氛凝重,便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撇撇嘴,目光瞥向身后,“看你骑马出去,自然只能来草场了。”说完又若有所思地问我,“前几日与伊舍人开战,你竟能将鞭子使得那么漂亮,以同样的方式一气呵成杀了首将,真真叫人惊叹,怎么做到的?”

“情况危急,我也顾不得多想,当时能怎么做就怎么做了,细节已经记不清楚。若再来一次,我未必敢有那样的举动。对了,按说伊舍人也到了再次发战的时候,怎么到了这会子还没有动静?”

尉迟晟抿唇道,“伊舍人在弄什么祭魂呢,瞧瞧他们的凶残暴戾,还装模作样地如此大动干戈,听说他们每晚都在地里插满招魂幡,唱些鬼哭狼嚎的歌谣祭奠战死的士兵。”

我暗想,过去在鸣悲泉没有机会亲眼目睹这种场面,这是特有的习俗。

“那他们就为了做这个,搁置了战事?”我有些不相信地问。

“不可能。”尉迟晟驳道,忿忿的表情好似当初那个任性的富家少爷,“我才不信他们会这么做呢,肯定是有别的阴谋,估摸着过几日他们就会再次来犯,切莫不可掉以轻

心。”

我自然也是不信的,很明显这是伊舍人的障眼法,便点点头,另有了一番计较。

夜色氤氲,风吹草动的声音犹如匿在黑暗里的亡魂独自叹息,月美而幽幽,倾在我与尉迟晟的身上凉而轻碎。身后的马突然不安分起来,在郁郁的草丛里来回走动着。我转头去看,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正疑惑,突然察觉到了细悄的奇怪动静,忙拍了尉迟晟,一起探听。

隐约的,整齐的,嗒嗒嗒嗒……

我和尉迟晟立时反应过来,皆震了一下,是军队的马蹄行进声!

“一定是伊舍人!白日里还在弄那劳什子的祭魂,夜里就已逼近到了这般地步!真是可恶!”尉迟晟咬牙切齿地恨恨道。

“听声音,他们离得已经很近了。”我凝眉道,“这样一个庞大的军队,竟然行此才能察觉动静,恐怕是伊舍人最得意的轻骑兵。他们白天祭魂,便是为了掩人耳目,等候轻骑兵的救援吧……”我不自在地拧着衣角,站起身来,催促道,“你快回去通报。”

“我?”尉迟晟也跟着站起来,“你又想一个人留下?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你轻功好,快些回去通报,我留在这里不会有事。”说完又扶着他的肩,语气诚恳,“之前我何时出过事?快走吧。”

“你为何不同我一起?”尉迟晟焦急地问。

“这将是遥关的最后一战,事关重大,带兵的必定是赫哲。我在这里候着查看情况,若与他碰面,也可拖延时间。”

“总是这样牺牲自己,值得么?”尉迟晟戚戚问我。

我浅笑,“能救人就值得。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他是深明大义之人,闻言担忧看我一眼,便使了轻功离去,转眼无影无踪。

蓦地狂风大作,四周突然飞出许多萤火虫,灼灼点点,映出与黑暗格格不入的光亮。我给晃得有些无措,从来没在西岭一带见过萤火虫,这是怎么回事?

远远有队骑兵狂奔而来,领头的人见到这漫天飞舞的萤火虫,竟号令全军停了下来,在路口久久驻足,徘徊不前。我以为是自己暴露,便越发隐在草丛里,静静观望。

借着月色能隐约看清,来者正是伊舍的轻骑兵。只是那高高在上的领兵首将是谁呢?他一袭与黑夜沉融的玄色长衣,左衽窄袖,腰佩冷银短刀,萤火虫闪闪绕于他周身,偶尔点落相衬,倒像他衣间精致的纹饰,璀璨生辉。

“这萤火虫,乃是灵的象征,许是我们祭魂招来的,为我们送行呢。”那人豪迈道。

这声音,真是熟悉得很,虽然看不清容貌,气质却十分威迫,举手投足间尽显霸气。想是赫哲他,真的亲自来了。

见他们按兵不动,我也不敢移动分毫,只与他们耗着。

那领兵的首将忽然转过脸来,往我的方向狠狠一瞥,目光短暂交接,我身形一动,草丛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转身飞奔上马,往草场外围跑去。行迹已然暴露,只好用自己来牵制伊舍了。

刚才一刹我已看清,那样无情而倨傲的神气,除了赫哲再无他人。轻骑兵的队伍不由大哗起来,赫哲觉得古怪,冷斥众人住嘴,自己则驾马追赶,丢下整队原地待命。

我将缰绳紧紧攥在手里,颠簸中尽力让自己保持平稳,风灌进我的领口,衣服被吹得鼓鼓当当,耳边突然擦过“嗖”地一声,我紧张地向后瞥去,赫哲正边追边朝我放箭。

眼看又一支箭飞来,就要正中我的后背,我忙向上一跃,撇了狂奔向前的马儿独自落地,立时抽出腰间的鞭子横扫向前。赫哲知道我的计谋,便迅速纵身下马,拔刀向我刺来。

我的鞭子刚刚套紧马蹄,本想拉他坠马,未料他有此举动,一时收不回来,竟无力躲闪。情急时刻,我脱了手里的鞭子,慌忙向后退去。脚下石块一绊,我重重倒地,挣扎中想要再次起身,短刀已近在眼前。

就像当初用故事换回自

己的命那样,我伸手死死握住了刀面,鲜血滴滴答答透着指缝往下流,同样的地方再破伤口已是疼得钻心。我死咬着舌头不肯发出一声痛意,眼神倔强地迎着赫哲错愕的脸。

他看清我的容貌后赶紧松手,我仍死握着不放。

“阿月?”他蹲下身来痴痴唤我,眼里满是惊喜,“阿月!你没死!你竟然没死!”

我忍痛到冷汗直滴,稍一启唇便倒抽冷气,他发现我的不适,慌忙单膝跪地,握住我的手,就要撕扯了衣角为我包扎。见我不放手里的刀,很是焦灼。

“快松手让我看看。”他语气急促道。

想起前尘往事,我狠一皱眉,甩开了手去,那把刀也跟着“咣啷”掉在了地上。

他对我的反应满脸讶异,“阿月!你……”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压低声音道,“靖嘉乃是定安将军之胞弟,不是什么阿月。你这伊舍人想必夜视不好,还是快些带着你的轻骑滚回草原吧。”

他闻言短暂出神,盯我半晌,忽而狂妄地笑起来,“哈哈哈,阿月,别以为你这副打扮我就认不出你来,我说过,不管你是谁,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我。”

就为着这句话,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真不知道是他毁了我,还是成就了我。

我微扬唇角,冷冷道,“是么?你这般执迷不悟,想必那什么阿月已经离开你了吧?唔……让我猜猜,是跑了,还是死了?”

他仍是蹲在地上,神色复杂地仰头看我,我笑意更甚,“看你这么紧张,那阿月应该是个姑娘吧,我倒希望她死了,被你这样恶毒残忍的伊舍人喜欢,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忽然鬼声狂厉,卷起一阵风沙,赫哲的战马受惊,脚下还拖着我的长鞭,嘶鸣一声掉头跑去。我被灰尘迷住,只觉平白冒出一串雾气,萤火虫在周围飞舞,悠悠挡了视线。

正觉惊奇不已,又闻一股奇异的药香飘散开来,还未作想,就见尘雾中的赫哲缓缓站起身,冷不丁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阿月,我知道是你,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能一眼看出来是你,你还活着,真好。”他在我耳边轻轻呢喃了这么一句。

我缓缓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你摆布的阿月了。”

赫哲抓紧我的手,“我不管,现在的你就在我眼前,我一定不会再让你离开!”

我幽幽望着他,眼里满是悲戚,仍是固执道,“你醒醒吧,我们已经没可能了,不管过去你对我的感情,是利用还是真心,都可以停止了。”

“你叫我停止?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你都是我的,你只能待在我身边!”赫哲痛心道,“百里跟我说你死了,我不信!我把他困在身边,让他研究起死回生的药,可是我找不到你的尸骨,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百里……百里大夫……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只要一想起你在平安镇吐血不止的样子,我就简直快疯掉!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你是我的,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找到你的尸骨!”

我的神思越发清明起来,他说得如此情真意切,我虽然动容,却不能接受,我和他是敌人,永远隔着国仇家恨。

赫哲说完,开始往怀里掏东西,我大惊,以为是暗器,便毫不留情地拿了掉落在地的刀向他刺去,他正递给我的手来不及遮掩,只匆忙闪过了身,英俊的侧脸被我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手里的东西掉落下来,叮叮当当滚到我脚边,是个细长的小木筒,我谨慎将其拾起。

我的身后是紧急到达的大批夏军,他的身后则是追赶而来的轻骑兵,双方登时厮杀起来,我与他只是那么遥遥一望,便匿在了混乱的战局里。

如今泾渭分明,我对赫哲的喜欢,终于要消磨殆尽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浅浅浮动的药香,我的手突然被一抹冰凉覆住,别了脸去看,身旁好个清逸出尘的谪仙,正对我吟吟而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