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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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过客

回到风雨楼,璞玉便带着药去了我房里,我却仍在为百里大夫的事忧心劳神。

他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上有红纸封口,对我道,“此乃日暮,玉诀秘药,服用后毒入骨髓,可牵制你体内残余的九冥散。你知道么,你已错过了最佳的时间,中途停了药就难以根治,以后恐怕会成大患。我这也是下下策,让你服毒续命,实属无奈。”

我不免在心里冷笑,毒入骨髓又如何?也好过现今的痛彻心扉。许是老天爷怕我慢待了百里大夫,才叫我留着此等业障时刻铭记。如果可以,我宁愿是自己死,是我害了百里大夫,我的身上又多了条人命。

想着便伸手去握那瓷瓶,稍一用力就撕开了红纸,将其往唇边凑去,并没有什么刺鼻的异味。我嘲弄道,“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修来的福分,琴郎阁的秘药,玉诀的秘药,都被我尝了个遍。”

璞玉闻言面有苦涩,他一向优雅矜贵,纵使对我心怀同情也只是缄默无声。

我闭了眼将日暮尽数倒入嘴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只如水一般润了润喉。

“你且安心,以后再不会觉得疲乏虚弱。”璞玉安慰我道。

我轻轻点了头,礼貌道,“多谢了。”

璞玉紧绷着脸,对我摇摇手,“你劳累一天,我就不打扰了,还是稍作休息,待我晚上去看看那个病人。”

我见璞玉起身忙跟着将他送出了房外,直到关了门才愁绪渐显。其实我执意要治好那个病人,一方面是我将他从死人堆里带了回来不能看他醒不了就不管不顾,还有一方面我知道尉迟晟想带我去帝都找锦瑟,我不希望和他一起去,我怕他因我的身世卷入更大纷争。更何况,我已经被否定是玉诀人了,去帝都,好似也没了意义。

那个病人要是被璞玉救醒,我便再没有借口,倘若尉迟晟执意要陪我,我又会因为他耽搁了找锦瑟而过意不去。只是,就算尉迟晟一个人去了帝都,我也不可能永远待在风雨楼,我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至于百里大夫,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去找他,该去哪里找……

事实上,想得再多都没用,未到最后一刻,不会知道事情要发展成什么样子。

到了戌时,璞玉依约去看那个病人,尉迟晟正在房里守着他,我和拆离也紧随其后。走到门槛边,已望见璞玉询问着尉迟晟一些日常情况,拆离却小心拉住我,“喂,你没事了吧?”

我微微发愣,忽而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忙浅笑道,“我没事了。”

“真的?”他有些质疑地靠近,仔细端详我一番,见我气色好了许多,才轻轻道,“那就好,看你白天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事情已经过去

了,别想太多。”

尽管我心里有诸多哀愁,也不便在他面前表现,只勉强打起精神,“江湖儿女,相忘江湖是常有的事,你无需为我挂念。”

他撇撇嘴,有些随意道,“说得好听,没看出来你是这种洒脱的人。”

我倒是有些认真,“你和璞玉又是看我鸾鸟压命,又是看我身怀煞气,现在又说我不洒脱,可还能看出什么来?”

他“唔”了一声,更靠近了些,稍弯了腰俯身在我耳畔,眼神却向房中躺着的病人飘去,轻言道,“你看他,血腥缠身,可见常年征战沙场,不过容貌俊和,毫无煞气,想是个善良正直又忠诚的人。”

我顺势接道,“我看他本就长得不坏。你们都说我有煞气,难道我看着就很坏么?”

拆离忙反驳道,“当然不是,你的煞气还没完全成形呢。既然你不信,那我就再告诉你。”

“什么?”

他悄悄指了里面的尉迟晟,“看见尉迟兄没?他是穷奇压命。”

“穷奇?”我不禁扬声,暗暗疑惑穷奇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尉迟晟听到动静,向我们走来,拆离慢悠悠地挺直了身子,与我站得远了些。

“你们两个在偷偷说什么呢?怎么不进来?”尉迟晟满脸不解。

拆离哈哈笑道,走上前去和他勾肩搭背,“没什么,这就进去。”

“你还没说……”我刚想问穷奇是什么,却见拆离边往里走边对我挤眉弄眼,我只好一头雾水地噤了声,跟着往里走,将房门关得严实。

璞玉正坐在床边,用手轻轻试探病人脑后的伤,沉思片刻又收回来,将其头部摆正,以指尖秘术代为针灸,在几个穴位上施了法。我和拆离尉迟晟静默在旁,看得全神贯注。片刻后,璞玉起身,我忙走上前去询问,“怎么样?能好么?”

他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边饮边徐徐对我道,“不出几日便可醒来,只是脑内有些损伤,可能会有些失心或者癫症,不过不要紧,休养一段时间总能好的。”

我这才放心,尉迟晟也感谢道,“有劳璞玉兄了。”

拆离豪迈地笑笑,“说什么客气话呢,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璞玉沉缓片刻,又温言道,“大家都累了,回去歇着吧,另外,我打算后日就和拆离去黎国,先与二位打个招呼。”

我深知他的意图,也就并未作声,只微笑下便默默退了出去,尉迟晟虽然不知他们的底细,也懂得不多过问的礼数,便熄了灯同他们一起往外走,各自回了房。

夜里难以入眠,我独自在房拿出玉印和虎符于月色下静静比对。一手晶莹透润,一手铜迹斑斑,都暗藏了许多往事,不过都是

别人的往事。我暗暗叹息,将这两样贵重东西收好,盘算着今后的日子。

等那个病人醒来,我便将虎符交还给他,然后劝尉迟晟去帝都找锦瑟,顺便替我将玉印带给大哥,大哥或许还能照顾一下他。而我,大致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与玉诀无关,也不再有鸾鸟压命,从此便可安然避世。

这样想着,我缓缓走向床榻,却仍是一遍遍地忆起,忆起娘临死前告诉我狐公子的故事可以救命,忆起弟弟告诉我永远不要背弃我姓名,忆起自己从鸣悲泉里逃出来满腔悲愤势要找伊舍人报仇,忆起赫哲与我互相辜负终不能挽回平安镇的惨剧……

发生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我真的甘心么……

就着思绪我裹了被子沉沉睡去,梦里依然是归和四十七年的腊月初四,挥之不去的梦魇。

两日后,我和尉迟晟为璞玉拆离送行。

“我与我大哥行走江湖,能结识二位实属有幸,只可惜来去匆匆,不能有更多交集,愿他日有缘还能再会!”拆离抱了拳正儿八经地说。

璞玉优雅地牵了马的缰绳,也对我和尉迟晟道,“两位朋友,后会有期。”

这时拆离突然从包袱里拿出那个粉色的风车递给我,“拿着,本就是给你的。”

我欣慰地笑笑,痛快道,“我会妥善保管的。”

“我给你买了件差不多合身的男装,托店小二放到你房里了,回去试试,在外闯荡江湖,怎么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拆离得意地说。

我哭笑不得,也没法推辞。逗趣一番,他和璞玉终该走了,尉迟晟连道“珍重”,转眼就已是马蹄扬灰,踏着嗒嗒的声音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有些羡慕他们的快意潇洒。

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会遇见无数的过客,他们如是,百里如是,婆婆如是,赫哲如是。不管生或死,来或去,他们都以某种方式离开了。孱弱像我,究竟可以留住谁?

尉迟晟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又晃,“喂喂喂,有必要看得那么呆么?”

我蓦地回过神来,望向尉迟晟熟悉的柔和面庞。他此刻对我一如当初,只是自从他丧父后,性子变了许多,不再多话,不再冲动。他可以静下心来照顾病人,也能压制住从前任性的少爷脾气。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连最后的澄澈都没有了,如今只是寂静到不可揣测。

我在心里暗叹,无论如何,稳重些总是好的。

“上次找你借的衣服,穿出去真是笑死人了,我去换上拆离留的,给你看看可好?”我压下众多思绪,一扫阴霾转而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尉迟晟也笑了,“好好好,看你能穿出个什么名堂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