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6章 沉浮
这句话是游沐那个伪文艺范分子说的，某次为了安慰通宵达旦却没有查出任何新线索的高零，游沐自创的话。
“太天真了，真相不是沉在底部，也不会浮出来，真相本身就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幽暗的深海，在其中沉浮的，是我们这些追查捕捉真相的人，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所有人，都是做好了被这片名为“真相”的黑海吞噬的准备，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还有足够的勇气跳进这片深海中。
无论是带着恶的执念，还是怀着善的奢望，他们都想在这片深海里活下去，成为沉浮的后者。
然而，善与恶，真相与谎言，被害者与加害者，永远在天平的两边，一方沉落一方才能浮起。
乐观主义者的游沐没有被高零这种黑暗的论调打败，依旧笑着坚持道：“我不是天真，是永远不会放弃希望和光明。即便如你所说，那我们就站在天平中间，努力追寻真相来保护受害人，辨识谎言，驱逐恶，让天平永远倾向于正义的一方。”
偏偏留下来的人是自己，要是在那一夜的生死里，自己成为死掉的那个，君岚不会失去爱人，自己不必深陷在黑暗中对所有事物进行最绝望的猜疑。
那一夜，生死的天平上，自己抓到了生的希望，游沐被死亡的沉重拽进地狱深渊。
交换一下就好了，游沐那家伙的话，依然能够笑着，迎着最明亮的阳光，大步走在喧嚣街市，积极追查应该被公告天下的真相。
专注于思考，房间里的灯光变暗了都没有发现，高零的眼睛有些酸疼，将橘黄色的灯光调整为明亮的白炽灯。
在过于昏黄的灯光下，无法完全看清楚现状，一不小心就会被那片记忆的泥沼拉扯进去。
所有人一旦陷入束缚自己的“过去”，被记忆的绳子绊住双脚，就会失去所有力量，挣扎是无济于事的，越是想要逃离越会被拽得更深。
记忆不是深海，是沼泽，连沉浮的选择都没有，只能一味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高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脚早已沉浸在了记忆沼泽里。
要逃离，要抽身，只能让这片沼泽消失。
高零揉了揉眼睛，又按了按太阳穴，解读了血迹之后还继续推理事件，给他的身心都带来了极大负担。
偶然的机会才能再次碰触到许文蕙的血液，还从她的血液里得到了关键的新线索，好不容易打破僵局，高零的大脑处于极度兴奋状态，跟他的身体状况相反。
高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酒心巧克力，拆开糖纸的时候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巧克力融化之后，酒味弥漫口腔，给他的身体注入了更多清醒的力量。
他一边将许文蕙的记忆画面重新调整顺序，进行记忆重现，这样的时刻，高零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的大脑和血液拥有者的大脑重叠在一起，所以能够清楚看到他人藏在脑海深处的秘密画面、他人流着血的时候强烈的情感。
孙扬明每次都约许文蕙在外面见面，用礼物的形式，把药物藏在里面交给她。从任何监控视频看来，都没有引起怀疑的行径，不过是一个成熟的男子和他的小女朋友甜蜜约会并赠予礼物的现场。
高零拿起笔，连接“林安儿”和“孙扬明”，标注出来的关系是“医患”，林安儿的感情指向并非为她诊疗过一两次的孙扬明，而是另一个被林安儿藏的很好的男人。
他没有放下笔，又把笔尖移动到“许文蕙”那里，引出一根线，再次联系到“孙扬明”身上。
许文蕙肯定还和这个男人保持着某种联系，因为她还在误解孙扬明和林安儿的关系，还以为自己成功夺走了林安儿倾慕的男人而沾沾自喜。
“被林安儿称为‘先生’的男人，肯定和孙扬明有关系。”高零握紧手中的笔。
通过触碰小不点刘佳雯衣袖上属于许文蕙的血迹，高零被许文蕙血液里疯狂蔓生的狂躁和迷茫情绪冲击，这种强烈的感觉，跟林安儿血液里传递来的情感非常相似。与其相似的，应该还有游沐和箫澜。
结合君岚的血液鉴定分析，高零意识到他们疯狂，失去自我，根源在于血液中那些不正常的药物成分。
高零过于专注地沉思，没有察觉身后靠近的柯飞。
“好厉害啊，前辈，不愧是昔日的神探。”柯飞凑近小黑板，端详了半天，发现了什么，眼里透着犀利的光彩，“下落不明的医生和性情大变的少女，该不是涉及到违禁药品？”
柯飞倒吸一口凉气，希望自己的推断是错误的。
一次违禁药品查获事件，正是高零开始追查光望生物集团的契机和导火线，也是最后事态越来越诡异，一切走向失控，最终以游沐离奇死亡暂时拉下帷幕的悲剧根源。
高零没有回答，沉默地注视着小黑板，目光游走于照片上的那些面孔，他这幅样子，柯飞便知道自己不幸猜对了——高零正在追查的这系列事件，表面跟游沐的死没有半分钱关系，其实有隐形的线串联在其中。
这根串联起游沐的死和高中少女发疯杀人事件的线，仿佛只有高零的眼睛能够看到，而他并不想透露。
“前辈，你有黑眼圈了，该休息了。”柯飞将毛毯抱过来，伸到高零面前，笑着提醒他黑眼圈很吓人。
“你这样的暖男，还是不要挑战君岚那种高冷女人了，换一个目标，如何？”高零接过毛毯，还带着柯飞的手温。不知道是否因为柯飞过于热血，连体温都比自己高很多，他掌心散发的热度，能感染任何东西。
柯飞故作深沉地想了想，自言自语着“换一个目标啊我想想谁比较合适”，突然盯着高零，坏笑道：“那么，我转换跑道，追求夏樱，怎么样？前辈会全力支持我吗？会帮我营造机会吗？”
高零猛的一怔，满脸的空寂，像是刚刚要盖到身上的温暖毛毯瞬间被人抽走。
察觉到柯飞犀利的眼神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才惊慌失措地用毛毯藏起自己的脸，嘟哝一句：“有本事就换啊，小心失控出轨，不知道跑哪去了。”
稍微冷静一想，柯飞根本不会放弃认定的事物，工作也好，理想也好，爱情也好，他都是一旦认定就要一条路走到黑的那种人。
何况，柯飞想追求夏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夏樱对自己而言，不是每天期待她吃不了苦头自动请辞的多余助理吗？
仔细考究起来，自己和柯飞都是固执已见的人，一个执着要去追求认定的人事，一个执着关闭那扇能让别人走进心里来的门。
“前辈，我不会放弃的，既然尚良不是君岚的恋人，还有什么能阻挡我？现在，这条铁轨上，只不过暂时被阴霾笼罩，我要帮君岚驱散这些阴霾，带她继续走向幸福。”
柯飞一屁股坐到沙发剩下的边缘，挤得高零连声抱怨：“快点回去，别妨碍我睡觉。”
那些阴霾，岂是轻易就能驱逐的？
高零再次感慨柯飞是个过于天真的热血分子，他这种天生自信乐观又热情奋进的性格，离不开他的家庭环境。他出生在富裕又有内涵的家庭，祖父母是大学教授，父母是名医，哥哥还在美国研究室深造，只有他一腔正义当了刑警。
就算是曾经满腔热血要为正义献身的高零，有时也无法理解柯飞的选择。
上最好的大学，出国深造，只要他愿意，大学、医院或研究室都能进去。
安安稳稳地工作，平平静静地生活，永远稳步行走在康庄大道，何必跳进这摊浑水里，沉浮不定？
高零轻轻闭上眼睛，想趁着柯飞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尽快入睡，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太多往事，不会被拽进那片沼泽。
手机电话的铃声响起，高零本来已经飘游到睡眠边际，又被唤醒了，清楚听到柯飞对电话那头惊呼起来：“我马上过去！”
“有案子？”还在单位的时候，每次有情况，高零都是叫的最激动的那个人。从这一点上来看，自己竟然和柯飞有些相似。
柯飞迅速起身，投来一个“你懂得”眼神，抓起大衣要往外跑，突然紧急停下脚步，猛地拉出那块高零用来分析线索和案件的小黑板。
“孙扬明，不会那么巧同名同姓吧？”柯飞自知一激动说的话没头没尾，赶快补充道，“刚才传来线报，失踪的两名少女在群安老区的老房子里，房子的最新租客是一名曾经在万桥医院工作的医生。”
高零一把掀开毛毯，急急匆匆地穿鞋，没穿好就站起来，又跌坐到沙发上。
触碰了血迹之后又分析案件，体力和精神都支撑不住。
“前辈，该不是嗜睡症发作？别勉强了，有什么最新情报，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当然可能要优先案件处理。”
高零怒瞪柯飞一眼：“那不得急死我？孙扬明跟我之前调查的失踪少女林安儿有关，之后从林安儿父亲那里得到孙扬明的线索，又发现他和许文蕙还有联系，这个男人很可能掌握了这次连续案件的重要情报。”
柯飞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带上高零去一趟事发的群安老区现场。
两名昏迷不醒的失踪少女已经被送院，她们的家属纷纷赶去陪伴，囚禁她们的这栋老
区旧房子里，只剩下一些没有收拾干净的药罐药瓶和简单的医疗器械。
“过来了？头儿不是叮嘱过，不能带外人进来现场。”柯飞的同事一看高零随后进入现场，立刻紧张地拉着柯飞说教，“又不是第一天入职的新人，长点心眼吧，一会我也要被骂一顿。”
“啧，臭小子担心的是这个吧？说得好像替我着想，就因为你们事事迁就那位大人，都被你们宠成什么样了？整天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能违逆他。”柯飞语气有些冲，大概是回想起上一次被头儿禁止追踪一个案子的事情，乘机说几句坏话。
同事无奈地向高零投来求助的眼神：“现场有可疑的指纹和鞋印，千万千万不能破坏，否则我和柯飞都要受罚。”
高零客气地点点头，原想说声“谢谢”，柯飞抢先道：“知道这人是谁吗？曾经叱咤警界的神探高零！这点小事，你还在玩泥巴的时候，前辈都懂了。”
同事惊诧地望着高零，像是联想到曾经听谁说过关于高零的事情，嘀咕道：“原来这位就是高零，久仰大名，难怪柯飞整天往你的侦探事务所跑，原来是你啊。”
高零能够想象得到，这位年轻警员所听到过的关于自己的事情，应该不是自己当年如何神勇破案的英雄事迹，而是“错手杀死搭档”那件事。
真正相信他的人，相信游沐的人，能有两个以上，高零就很欣慰。
就算是君岚，也未必完全相信游沐从疯狂到死亡的过程中，自己没有过错。
说不定，在她心里，自己仍然是杀死游沐的嫌疑人。
“这里的血迹，有没有采集？”柯飞手拿强光手电筒，照向角落。
同事回想了一下鉴定科同事们取证的地方，摇摇头：“还真的没人发现这个地方有血迹。柯飞你小子，眼睛够贼！”
柯飞得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大家来找茬我每次都要领先其他人几个回合。”
高零也有些称叹地看了柯飞一眼，这是一个很难被发现的窗边角落，就在被砸破一个入口的落地玻璃附近。
“可能是两名失踪少女的血液，发现她们的时候，她们手指上都被类似针头一样的东西扎破，有微量血迹凝结在伤口表面。”
同事的推断，立刻遭到柯飞的否定：“应该是从外面破开玻璃的人留下的吧，大概是被不均匀的玻璃碎边轻轻划过表面皮肤，这个人没有感觉到强烈疼痛，加上那时候情况紧急，他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有伤口，还在这里留下了血迹。”
“我知道了！是逃跑的孙扬明的血液！”
同事的聪明又被柯飞淡淡地否决了：“谁知道呢，唯一能肯定的是，赶快去拦住要开车走人的鉴定科同事，让他们回来收集一下血液样本和玻璃碎。”
“啊！臭小子不早点提醒我！想让我追车吗？”同事慌慌张张跑出去，鞋套都不记得取掉，就那样跑出老房子的院子，扑身挡在鉴定科的汽车前面。
“前辈，我去里面的房间看看，你不要乱碰东西。”在其他人面前，柯飞是极力维护高零，私底下，其实他最不放心这个任性乱来的前辈。
孙扬明和两名失踪少女曾经落脚的地方，很可能有能够解开林安儿事件的线索，高零是一名私家侦探，为了查明真相，可以不择手段，不需要再忌讳任何条条框框的约束。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哦，这里也可以说‘扎心了老铁’？”高零故作轻松地开玩笑，学着夏樱说一些网络流行语。
柯飞被逗笑了，摇摇头：“前辈跟着夏樱都学坏了，网络用语溜得很。”
“去吧去吧，我在这里看看，顺便等你的同事和鉴定科的人回来取证。”高零对柯飞摆摆手。
柯飞跑出几步，又突然回头，表情肃穆地强调：“我并不是怀疑前辈，是前辈从来没有打从心底信任我。”
像高零这样经历过背叛、阴谋的人，他不能敞开心扉信任别人，情有可原。
但是柯飞依旧怀着希望，希望高零能信任自己，像无条件信任游沐那样。
即使游沐朝他开枪，他还是坚持说“游沐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他那非要查明真相的强烈执念，正是源于他对游沐的完全信任。
而自己，会支持，甚至纵容高零去做任何私家侦探式的违规调查，也源于对前辈的完全信任。
柯飞从未想象过，某天信任被击溃，自己的世界会从哪里开始崩塌？
或许要回溯到被高零解救那一刻，内心暗暗立志要成为像他一样正义勇敢的刑警那一刻。
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一个转折就可以颠覆整个人生，这种事情毫不夸张，真实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