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双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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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爱恨双刃剑(情梦飘摇系列)(乐琳琅)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座翠绿精致的小楼隐没于崇山峻岭中,清幽绝雅。

小楼南侧的两扇镂花窗格敞开着。一片白纱窗帘随风舞动,轻盈的白纱,飘曳如梦。

小楼里,紧挨着两扇镂花窗格的,是一张太妃躺椅。躺椅上侧卧着一名女子,白衣胜雪,乌发如云,薄如蝉翼的黑色面纱覆在脸上,面纱内透出均匀的呼吸。这女子宛如一株倦怠雍容的海棠,慵闲入眠。

蓦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鹰啼,啼声惊荡山谷,搅碎一帘幽梦。

自梦中转醒的女子徐徐坐起,半挽窗帘,向窗外凝眸远望——灰蒙蒙的空中,一只苍鹰展翅盘旋,锐利的双目俯瞰山峦,似乎在寻找什么。

白衣女子取来窗侧悬挂的一只竹哨子,吹了一下,哨声清脆嘹亮,传得很远。

空中那只苍鹰猛然向下俯冲,射落小楼窗前。

“灵犀,你扰了我的好梦哪!”

白衣女子亲昵地抚摸苍鹰那油光发亮的健羽。

苍鹰抖抖羽毛,提起右爪,以嘴啄一啄爪上绑着的一截竹管。

白衣女子解下竹管,从管内抽出一卷纸条。白纸上写着七个蝇头小字:山雨欲来风满楼!

仅这七个字,她反复地看,一遍又一遍,面纱内透出急促的呼吸声。

“来了……他终于来了……”

第一章巧设圈套 请君入瓮

一座小镇。

一桩怪事。

酷暑刚过,朔方小镇上发生了一桩怪得离谱的事儿,闹得全镇沸沸扬扬,愣是把酷暑灼人的热浪又给闹腾了回来。

朔方小镇为“天城”门户,地处海口,水陆两旺。平日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商旅小贩、三流九教,龙蛇混杂。

镇子东街偌大的一家茶馆,朱漆门面尤其醒目,每逢集日,茶贩子带了极品茶叶来,东家就让伙计当众表演茶技,斗茶、品茶,雅俗共赏,生意着实火旺。

今儿恰逢集日,一大早,茶馆里就聚了些本地熟客,三三两两围坐一桌,眼巴巴地候着茶贩子从打着津鼓的货船里带出些南方的龙井,或是大红袍之类的极品好茶,抢着头一个尝尝鲜。况且,通常茶贩子带来的不仅仅是好茶叶,还有镇外头一些趣闻,如此,既饱了口福,又有了解闷儿的新鲜话题,自然让人爽心得很。

遥望码头那边,人头攒动,艘艘货船相继靠了岸,卖苦力的泥腿汉子“蹭蹭蹭”上了踏板,抢着卸货。人群里却久久不见挽篮子拎杆秤、头上包一块布巾的茶贩子。

日上三竿,小镇外,古道上,一缕烟尘滚起,一匹黄骠马载着一人狂奔而来,由镇东门直驱而入。

暴雨般骤响的马蹄声惊得路人纷纷避让,一骑旋风似的驱至街东这家茶馆门前,猛然停下。门前迎客的伙计瞠目结舌地瞪着马背上的人,半天没缓过神。

非但伙计发了呆,合着店里店外的茶客路人瞄到骑在马背上的一个精瘦汉子,心里也纳闷:今日这茶贩子怎的骑了马由陆路而来?瞧他这一脸兴奋劲儿,头上包的布巾歪了一边也浑然不觉,下了马,背个大布袋,匆匆入了茶馆子,把鼓鼓囊囊的布袋往东家面前一搁,店东家解开麻绳往袋子里一看,喝!满满一袋太湖洞庭山绿茶碧螺春!

“卖茶的,今儿你可来晚了!”

候了半晌的茶客们拍着桌子发了牢骚。

茶贩子顾不上歇口气,蹿上一张空桌,居高临下,扯直了嗓门喊:“今儿咱可带了个天大的消息来,是天大的消息哪!”

茶客们一听,可来精神了,忙不迭齐声催促:“快快、快讲!是啥消息?”

茶贩子双手兴奋地比划着,口沫横飞:“咱今儿个路过贵人庄后山那片冶炼金矿的土窑子,瞧见那一个个窑眼儿全被乱石块堵上了,咱原先还当是哪个山贼强盗劫了窑子,后来一打听,才知贵人庄当家的那位贾老爷昨儿突然犯了失心疯,跑到赌坊里把家财输了个精光,连几房美妾也给赔了进去,输得只剩了条裤衩子,他就跑到山上,拿裤腰带套了脖子,在树上吊死了!”

场内突然一片诡异的寂静,一个个大张着嘴巴,眼珠子微凸地瞪着茶贩子,半晌没缓过神。

茶贩子弯下腰,对着底下一张张骇呆了的脸,正儿八经地说道:“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咱碰上的一个知情人还趁着赌坊大庄家赶来接手贾老爷的家财之前,从茶铺子里带了好几袋茶叶出来,还送了咱满满一袋碧螺春!”

嘶——

一片抽气声过后,回过身来的茶客们脸上冒出红光,兴奋起来——这可是天大的一则消息啊!

老少爷们也顾不上品新茶了,一个个拔腿往外跑,一溜儿跑到街上,大呼小叫——

“不得了啦——”

不大的镇子经这几个长舌头、大嘴巴一嚷嚷,半天工夫,这则消息旋风似的刮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

朔方镇沸腾了。接连几日,镇子上的人打个照面,张口第一句话就是——

你听说了没?贵人庄的贾老爷犯了失心疯,去赌坊把家财、大小老婆败个精光,半夜跑山上吊死了!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这则消息成了朔方镇最热门的话题。

造成如此轰动的场面,实是因为人们口中提及的“贾老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昔日小镇上流传着一句谣儿——白玉为堂金做马,富甲天下属老贾。

在寻常百姓的眼中,贵人庄贾老爷实是个富得流油的豪绅阔老,不但有茶园、金矿、酒窖、镖局等等产业,连朔方镇所有的客栈、饭庄都是他一人开设的。真是家财万贯,坐拥金山银山,想不叫人眼红都难!平日里,贾老爷与人做买卖、谈交易时,总有一句口头禅:“如假包换!”偏偏有人传言:他这个人连姓都是假的!贾老爷——假老爷!一些人索性戏称他为“贾人”。如今,这位贾老爷居然疯得上赌坊败光了家财不说,还上吊自缢——死了!如此风光的大人物,死得如此狼狈可笑,怎不叫人吃惊?

这则天大的消息如火如荼地在小镇上传了整整五天,到了第六天,有人可坐不住了。而这个再也坐不住了的人,恰恰就是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位不仅发了疯、输光了家财、赔了大小老婆,还半夜里穿条裤衩跑到山上用裤腰带把自个给吊死了的贾人贾老爷!

此时,贾老爷正在自个花园里逗鸟赏花,手里头还端着一盏乌龙茶,好不悠哉!

一名家丁急匆匆跑来,把镇子上传言老爷上赌坊输了家财这事儿一禀,贾老爷只挑了一下眉毛,微微一哂,“成名之人,谤必随之。不过是一些与我心存芥蒂的小人胡乱诽谤,不必理会他。”

家丁接着往下说到老爷的几房美妾与人私奔、儿子也被人卖了的传言时,贾老爷脸色微变,哼了一声:“胡说八道!”

家丁硬着头皮,把老爷跑山顶上吊死了的传闻一筐儿倒完,只听“喀”的一声裂响,贾老爷脸色铁青,把茶盏掷碎在地上,恨恨地磨了牙,“混账!是哪个王八羔子造的谣?你赶紧带些人手去镇上把人给我抓来!”

“老、老爷……”家丁面有难色,吞吞吐吐,“镇子上百余户人家全都说了这样的话,您是要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贾老爷噎了一会,瞪着眼问:“怎么,全镇子的人都当我死了不成?”

家丁老老实实点了头。

“荒唐!”贾老爷一振衣袖,血气往上涌,整张脸火烧似的红了个透。好好一个大活人,愣是被人给说“死”了,还死得这么不光彩,究竟是谁在胡乱造谣?他蹙眉揣测,只觉这事儿不那么简单,负手来回踱了几步,心中便有了主意。

“备轿!本老爷今儿个要到镇上好好地遛一圈!”

于是乎,一顶八抬大轿大敞着轿门帘,趁着集日人多时,自东门晃晃悠悠入了这座谣言满天飞的小镇。

于是乎,朔方镇上的人,个个都瞧见了一桩怪得离谱的事——已死的贾老爷坐着轿子逛大街来了。这不活见鬼了吗!

人们揉揉眼睛仔细一看,轿子里头的人约莫四十来岁,圆不隆咚的身材、圆不隆咚的脸,鼻子眼睛都小,只一张嘴阔阔的,足能海吃四方!这个人身上穿的是一袭绛紫色员外服,崭新的缎子上绣了金丝,富贵锦花的缎纹尺宽革带束在腰间,突显着圆圆腆起的肚子。这人细细的眼睛似乎总也睁不开,只瞧得两条狭长细缝里闪闪烁烁的目光,阔阔的嘴巴总像是乐呵呵地咧着,笑脸圆圆,十足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商贾富绅样儿。这个人的的确确是贵人庄贾老爷,如假包换!

轿子一颠一颠地遛在大街上,轿子里的人还时不时扬手冲镇上居民打个招呼。街道两旁围来许多人,十个人里头有九个傻了眼,还有一个愣头愣脑地凑到轿子前面,嘴皮子一颤,冲着轿里头的人来了这么一句:“贾老爷,您还没死啊?”

呸!讲的什么混账话?贾某人的命可比你们这些个贩夫走卒金贵个百倍!骂人的话硬是憋在肚子里,贾老爷脸上笑得和气,“二愣啊,你倒说说,这几日镇子上是哪个无聊的痞子四处造谣生事,背地里戳了本老爷的脊梁骨?”

这个二愣肠子直得很,老爷一发问,他忙抬手指向凑在人群里瞧热闹的一个人。矛头一指过来,那人慌了神,忙把矛头转向另一个人:“不不不,我是听三麻子说的这桩事。”

另一个人也把矛头推向别人。一时间,镇子上的人是你指我、我指你,挨个儿指了一遍,轿子也挨个儿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东街那家茶馆门前。

趁着集日又来送茶叶的茶贩子被人揪了出来,推到贾老爷轿前。贾老爷瞄着茶贩子细细的脖子,平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不知不觉用力掐紧,问话的语声则依旧细细柔柔,像极了绵羊发笑般的叫声:“卖茶的,本老爷记性不大好,记不得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你这么用心良苦地给了本老爷这么个悲惨的死法!”

茶贩子两腿一哆嗦,“扑咚”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贾老爷,冤枉啊!咱也是上了别人的当,轻信了那个人的话,以为真有那么一回事。”

贾老爷笑笑,“你倒真会耍花腔啊,信口扯出块挡箭牌,就想把本老爷挡回去?”

茶贩子竖掌赌咒:“咱绝无半句虚言!您不信,咱可以带您去亲眼瞧瞧那个人!”

贾老爷“哦”了一声,“你知道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茶贩子点头如捣蒜,“知道!那个人送咱一袋茶叶时,说过一句‘想听贾老爷生前犯下的荒唐事,就到镇外十里坡来,我会在那里等着你’,咱记住了,是镇外十里坡。”

贾老爷心火炽盛,脸上却乐呵着,“好啊,这回本老爷倒要亲耳去听一听,那个人还能给本老爷编出什么荒唐事来!卖茶的,带路吧!”

揣着好奇心想去瞧热闹的人不少,轿子后头缀了一大串,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镇门,直奔镇外十里坡。

一捧土疙瘩似的矮坡上,稀稀疏疏长了几丛草,光秃秃的坡顶只有一株歪脖子的树,树枝上垂着几片泛黄的叶子,两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拌着嘴。

十里坡上不见半片屋瓦,远远望去,只见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坡顶那株老树旁。贾老爷的轿子一颠一颠地上了坡,与那辆马车挨得近些了,众人才惊奇地发现眼前这辆马车车身有些怪异,窄窄高高的,外头裹了一层藏青色的帐子,露在帐外的车子顶篷覆着一层红绒,红艳艳的色彩与花轿的顶子有几分相似,本是火红色的门帘子上溅染了斑驳污泥,整个泛了旧,两只车轮子也磨损得厉害,让人一瞧便知这辆马车准是迎着风尘赶了不少路。

茶贩子一个箭步蹿上去,敲门似的敲敲车框儿,往车厢里头喊了话:“有人在吗?”

马车里头静悄悄的,一缕清风悠悠旋过,车门帘微微晃动。

茶贩子又喊了几声,车厢内始终没有一丁点动静,心中一急,他索性伸手去掀车门帘,五根手指头刚刚沾到门帘上,车厢内突然飘出一声轻叹,一个温温绵绵的声音响起:“卖茶的,你若要听故事,一人前来即可,为何偏偏带了这么多人来?”

众人听得车厢里的人语,不由地暗暗吃惊:车厢里的人居然是个女子,那语声轻轻柔柔,仿佛透着柔嫩花瓣的醉人芳香。

五根手指头僵凝在门帘上,茶贩子结巴着:“他、他们也是来听姑娘讲、讲故事的。”

“哦?”车厢内的人儿似乎笑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小女子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贾老爷的面胡乱编故事啊!”坐在轿子里的贾老爷从听到这个女子的声音起,圆圆的脸上就有了一丝惊奇,此刻这女子居然知道来的是他本人,居然还四平八稳地坐在马车里,柔柔含笑的语声没有一丝惊慌惧怕,他惊奇之余也有了几分困惑,“姑娘似乎认得本老爷?”

“普天下只有一个人生来就是一张笑脸,如此显而易见的特征,小女子自然铭记于心。”隔着一层门帘,车厢里的女子似乎仍能清晰地看到贾老爷那张圆圆笑脸。

“如此说来,这几日朔方镇上漫天谣言的始作俑者,果真就是姑娘喽?”

“不错!”答得干脆利落,当真是敢做敢当。

贾老爷脸上的肉颤了几下,笑道:“姑娘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总该有个理由吧?”

“小女子所谣传的这档子事,虽未发生在贾老爷的身上,却实实在在发生在另一位苦主的身上,贾老爷应该有所耳闻吧?”

“本老爷素未耳闻。”

“阁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小女子与你提个人,杏花酒家的老东家杜顺,你可认得?”

贾老爷的眼睛微微眨动一下,却不答话。

车厢内的女子自顾自往下说:“前阵子,杜老东家在贵人庄名下一家赌坊输了家财,杏花酒家在一夜之间易了主,他一时想不开,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半夜里竟疯疯癫癫跑到山上自缢而亡!”

“这个杜顺当真糊涂得很。”贾老爷脸上自然还是带着笑的,旁人的死活,他听了根本不痛不痒。

“不错,他是糊涂!旁人设个局,他两眼一抹黑,愣是往里跳。当日硬拉着他去赌坊的那个友人据说是贾老爷的账房师爷?”车厢内的女子语声悠悠,不急不徐,却一针见血,“贾老爷经商的手腕果真高明得很!如今杏花酒家已归入贵人庄名下,你得了好处,总得给杜家的妻儿老小留条生路吧?杜顺有个儿子,擅长酿酒、品酒,前些日子他到你府上想讨个差事养家糊口,你怎就把他赶了出来?”

“哦?有这档子事?”贾老爷似乎非常吃惊。

垂手侍立在轿外的一名家丁忙道:“禀老爷,前些日子的确有个醉醺醺的酒鬼来老爷庄前撒泼闹事,小人擅自做主将他赶了出去。”

“撒泼闹事?”车厢内的女子听来好笑,“他这个人平日里落落寡言,与人拌个嘴都不会,何况他是去你府上谋差事的,自然得好言好语赔个笑脸!他父亲是被你的师爷怂恿着入了赌坊,不仅败光家财,连性命也搭上了,如今当儿子的来你这儿讨个生路,却被府上的家丁抡着棍棒驱赶出来,这事儿,贵府做得未免太过火了吧?”

贾老爷本是亲自来质问散播谣言的人,不料反被这小女子当场发难,杏花酒家确实归入了贵人庄名下,这事儿是赖不掉的。听到轿子后头瞧热闹的那班子人嗡嗡议论开了,贾老爷眼神微闪,嘿嘿一笑,“妇道人家怎懂得生意场内本就是弱肉强食,自个若没本事,寻死觅活又怨得了谁?杜家妻儿真要是受了什么委屈,让他们亲自来当着本老爷的面说个明明白白,本老爷自有定夺,何劳姑娘费心?”

“小女子正是杜家人!”车厢内的女子幽幽一叹,“前些日子被贵人庄拒之门外的杜家独子,正是小女子的夫婿!夫家突遭变故,小女子与夫婿已无容身之处,只能暂且栖身于这辆破旧的马车内,日日食不果腹……”

“可怜啊!”一片唏嘘声响起,看着土坡上孤零零停着的这辆简陋马车,众人不禁万分同情。

“小女子的夫婿在贵人庄谋不到差事,意志更加消沉,日日借酒消愁,小女子心中悲痛无处可泄,因而将老丈人一番遭遇冠在贾老爷头上,让贾老爷也切身体会一下一个交友不慎败光了家财、走投无路的人自缢后,旁人又是怎样耻笑他的。”

这个女子语声依旧温温绵绵,贾老爷听了,半晌做不得声。

“杜家人的话已说得明明白白了,敢问贾老爷心中可有定夺?”

贾老爷确实把她话里头的意思给听明白了,这个女子煞费苦心地让人在镇子里传了损人名声的谣言,引得他亲自前来,不就是为了给自个夫家吐一回苦水,替那吃了闭门羹的夫婿讨个说法吗!今儿这么多人在场,他若与个弱小女子争理儿,岂不让人笑话?他毕竟是久经风浪的大人物了,心眼油滑得很,当即端着和善的笑脸,打个哈哈:“杜家独子来贵人庄求职一事,本老爷未见下人来报,因而有所疏忽,他若再来,本老爷断然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如此说来,你是答应为我夫婿安排一个差事了?”车内女子仍不放心,“我夫婿本是富家子弟,贾老爷若是随便丢个苦差事给他,或者只让他在镇上的客栈、饭庄当个跑腿的,只怕……”

贾老爷摆摆手,笑道:“本老爷那里正缺个品酒师傅,他若来了,本老爷绝不会亏待了他。”他既要自恃身份,在个女子面前气度自然得大些。

车内女子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既然贾老爷亲口允诺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你就带我夫婿走吧!”

贾老爷略含敷衍的笑容一僵,“你夫婿也在马车里?”

“你往左边看,树下躺着的那一位便是。”

众人这才发现那株歪脖子树下果真卧着一个人,一身灰色粗布衣衫,蓬头垢面,几乎与坡上土色融为一体,极难引人注目。有人凑上去一看,嚷嚷道:“这人一身酒气,醉得不省人事哪!”

贾老爷瞄了瞄树下躺的人,见那醉鬼一身落魄样,他微微皱了眉。车内的女子偏偏在此时柔声问道:“贾老爷乃成名之人,想必是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必定不会反悔吧?”

话已出口,此刻反悔,面子岂不是挂不住?贾老爷既然会为谣言中伤一事亲自来这十里坡,不难看出他是极要面子、顾及名声的,当着众人的面,他心中纵有一百个不乐意,也绝不能食言失信于人。无奈挥一挥手,示意家丁将那醉鬼抬了来,他起身让了轿子,酒气醺天的醉鬼便舒舒服服躺进了贾老爷的八抬大轿里。

车内的女子莞尔一笑,“小女子今日才知贾老爷实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笑容和气,言出必行!小女子先前心怀成见,多有得罪,贾老爷大人大量,可不要与小女子计较。”

“哪里哪里!”贾老爷心里头不痛快,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众人见他此番善举,纷纷点头称赞。贾老爷只觉耳边一片嗡嗡声,头也大了,这班闲人实是碍事!他避开人群,走到马车前,目光直欲穿透帘子将车里头的人看个清楚明白,“你夫婿有了差事,你又有何打算?要不要一同来本老爷府中?”

“小女子须回一趟娘家。”车内女子始终不愿露面,隔着一层门帘,柔柔传出话来,“小女子的夫婿平日里贪杯惯了,往后若是不小心误了府上的差事,您多担待!”

“放心!有本老爷亲自**他,准误不了事!”贾老爷往车门靠近些,“夫人可否出来,让本老爷一睹芳容?”

“小女子未经梳妆,容颜憔悴,实在羞于见人!贾老爷若要走,小女子也不便相送!”此间事了,车内女子婉言谢客。

“夫人不必相送,你夫婿已在本老爷这里,咱们迟早还会再见面的,不是吗?”贾老爷一笑,笑容有些古怪,见车内的人不做声了,他转身便走,圆圆胖胖的身子走起路来,步态居然轻快得很,一眨眼,他便走到轿子前面去了。

堂堂贵人庄贾老爷今儿没讨着说法,反而落个陪轿走路的份,他自个儿也觉着好笑,一面走,一面还摇头发笑:好个“杜家人”!

八抬大轿尾随着贾老爷一颠一颠地下了坡。待那群人走远了,依旧停在坡顶的那辆马车,门帘子突然掀开,一个身穿缃素裙裳的女子自车厢内走了出来,莲步轻盈,身姿袅娜,不染铅华的素净容颜上眉如新月、眸似墨玉,左眸下一点泪痣,楚楚动人。

一袭鹅黄柳裙融在淡金色的阳光里,被风微微吹动的发丝迷蒙了她的眼,碎碎的目光追着远去的那顶轿子,眸中流泻着丝丝牵念。这个女子,这个容貌清雅、气质婉约的女子,正是朱雀宫宫主情梦!

奇怪,她何故谎称自己为杜家人?

“贾老爷,贾人……”遥望远处晃动的圆圆身影,情梦喃喃自语,“这个人当真什么都假!”

独自在坡顶伫立良久,直到那班人走得杳然无踪,缃素云袖迎风一旋,袖口寒芒倏掠,“喀嚓”一声,袖中剑已将套在马脖子上的车轭斩断,情梦飞身上马,扬鞭,“噼啪”声中,骏马冲着下坡的路径笔直掠去。

日当午,一顶八抬大轿穿过朔方小镇的南门,往北行进,与镇子南面的贵人庄截然相反的方向,这一行十人竟是冲着“天城”去的。

天城,寓意“得天独厚”,所在地势险要,四面环山,城在凹入的盆地之中,易守难攻。

入天城,须云梯!天城在寻常百姓眼中是一座难以进入的神秘之城。传闻中的天城有瑶池仙树、琼台楼阁,胜似仙境。城中居民与常人不同,个个身负异能,皆可足踏水波,御风而行。但,传闻终归只是传闻,外面的人鲜少能穿过绵延叠嶂的山岭到达城中,因而天城之中景致如何,外人自不能准确描述。

入天城,只须翻过绵亘的山岭,岭为盆状,故而得名“聚宝”,穿过“朔方”这道门户,前面就有一座丘陵,去过丘陵一次的人,哪怕你用鞭子抽他,他也绝不愿再去第二次。

——这座岭上有鬼!

一旦入了丘陵,人就会在一个地方打转,岭中似乎被鬼打了一道墙,任凭你怎么转,也转不出一片树林!累死在岭上的人不计其数,能寻得回来的路已属万幸。不知情的,自是要说岭上有鬼,独独江湖中人才窥得出其中门道——聚宝岭中布有奇门阵法!破了此阵,方可入城。但即便是江湖中人,也鲜少有人能破阵入城。

平日里坐惯了轿子的贾老爷,今儿真个脚踏实地走了不少路,偏就没有止步的意思。晌午,他竟领着那顶八抬大轿踏上了聚宝岭的崎岖山路!

平常人虽不敢入岭,但这个贾老爷实非等闲之辈!朔方镇的首富,旁人眼中富得流油的豪绅商贾“贾老爷”,背景来历可不简单!

轿子一入丘陵,抬轿的八人个个踮起脚尖,双肩一耸,腰身左扭右绕,居然在山中跳起舞来!轿子左晃右摆,上下颠得厉害,轿里头的人则雷打不动,照旧睡得香沉。

轿子里的人安稳着,轿子外的贾老爷可不安稳了,胖胖的身子圆球似的一蹦一弹,腆起的将军肚一颠一颠,与八个抬轿的家丁一同左奔右蹿,跳着滑稽的舞步,脸上的神态偏就正儿八经的,这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一准儿笑掉大牙!

本是一条笔直通往岭上的山路,由这几人九曲十八弯地打转绕了几圈,足足两个时辰后才到岭上。山顶一片野林子,一行人没有入林,绕着林子边缘疾步走了半圈,紧接着怪事儿就来了,抬轿子的八个家丁突然头也不回地连连后退,千辛万苦到了山上,居然又往后退回去。

这一步步倒退着,八个人的后脑勺也没长眼睛,瞧不见身后的杂石树干,可不知怎的,分明要撞上石头了,路中的石头却突然消失不见,快要撞上树干时,这树居然像长了脚似的滴溜打个弯,绕开了。

树会让道,当真奇了怪了!再瞧瞧贾老爷,更是了不得,胖胖的身子像充了气的球,离地三尺,飘在半空,忽悠悠地往后飘,足尖时不时往草尖上点一下,行家自然瞧得出他使的是草上飞的轻功身法,但,一个浑身铜臭的商贾老爷居然身怀武功,真是大大的令人吃惊!幸而此刻山岭中并无那班子碍事的闲杂人等,而轿中的人既然已睡得香沉,身边发生了什么,他理应是瞧不见的,只是轿子底板的缝隙中不断有暗灰色的粉末被沿路撒了下来。

轿子一直被八个人抬着往后退,奇怪的是,两个时辰过后,一行人非但没有退回到山脚下,反而顺顺当当地翻过了这座丘陵。前方有一条逼仄的小路,路的尽头高耸着一座牌楼,龙凤龟麟四灵瑞兽分别雕于牌楼四个并列的柱子上,柱上有檐,檐上有碑,竖于牌楼顶端的石碑上有“得天独厚”四个髹金赵体,在夕阳余晖下,碑上的字闪闪发光。

贾老爷依旧领着抬轿的家丁倒退着走,依旧不能回头,穿过牌楼,眼前景物突变,人虽站着未动,那逼仄的小路与牌楼的位置却全然倒置了,原本在众人眼前的小路已消失不见,一座城池豁然呈现!

此刻夕阳西下,暮霭沉沉,城中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前方铺展着一条青石板的街道,道路两旁是一排排的精巧屋舍,路上行人三三两两。

干净的石板街,鳞次栉比的屋舍商铺,淳善的人面,这“天城”竟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城池!要说特别一点的,就是这座城中三分之二的屋舍都是铁匠铺。

屋舍中透出明亮的灯光,照着城中一条长街,街中心陡然矗立着一座白云石砌的高台,石面上竟以斧具硬生生凿出两个雄劲的字体——剑台!台上竖着一根石柱,冲天而起的石柱顶端隐隐露出一截剑柄,像是有宝剑封藏在石柱内!

八抬大轿此刻已入了天城,前面道路上有个长衫飘飘的人迎面走过来,冲贾老爷拱手作揖,道:“贾兄,小弟已早早备下薄酒,请贾兄与轿中这位贵客入敝店小酌几杯!”

这人以为贾老爷轿中抬来的必定是身份显赫之人,偏偏贾人也不做任何解释,颔首一笑,便随这人往前走。路上不时有天城居民与他点头打个招呼,彼此似已熟稔得很。

走了一段路,便瞧见前面一家酒铺,门里飘出阵阵酒菜香味,轿子落在门前,贾人大步迈入门内。那领路之人则上前掀了轿门帘,往里一看,轿内坐着的竟是一名醉鬼,他眼中有几分惊奇,仍是弯腰往轿子里探入半个身子,伸手想把人扛出来,不料,斜刺里却横出一条膀臂挡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惊,抬头便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神清亮,并无一丝醉酒后的浑浊之色,轿子里头的人居然醒着!

那人一愣神,轿内的人凝目看着他,突然开了口:“不劳兄台费心,在下的酒已醒了。”

这个落魄醉鬼的语声居然这般清新柔雅,闻者只觉有风徐徐而来,周身霎时清凉舒爽。那人脸上泛了一丝笑,指指酒铺里头,道:“兄台远道而来,旅途辛苦,快快入内歇息片刻,用些酒菜。”这人对一个落魄醉鬼竟也如此热情好客,一面说,一面挽了轿中人的手就往门里走。

醉鬼倒也不推辞,入了酒铺,店家竟拉着他坐到了中间一张雅致的桌旁。贾人也坐在这一桌,瞧着店家把他刚刚招来当差的“杜家独子”请进来入了座,他也不做声,脸上居然还堆着笑,似乎并不介意主人与仆人同坐一桌。

桌上已摆满了丰盛可口的菜肴,一个杏目桃腮的妙龄少女姗姗走了过来,持起桌上一壶酒,往醉鬼面前一只空盏里满上酒,笑吟吟地道:“滴翠青旗的翡翠杯斟上这梨花琼浆,这正是人间极品,您尝尝!”

醉鬼双目凝注着杯中一片琥珀光泽,嗅得清冽的酒香,果真忍不住持盏浅呷一口。

贾人坐在一旁,笑微微地看着,也不出声。

醉鬼自是嗜酒如命的,这一口呷摸到酒的香味,第二口便将这杯酒一气灌了下去。

少女伸出一双白嫩嫩的手又往空盏里斟了酒,道:“喝酒时不说话的人是最招人喜欢的,可惜,外面偏偏有一些酒疯子灌几口黄汤就胡吹乱造,对人瞎说一通,硬是把咱们这里说得神乎其神。您看,这天城与外面的城镇可有差别?”

醉鬼一仰脖子,喝了这第二杯酒,只将空杯子往桌上一搁,却不答话。

空了的酒杯很快又斟上了酒,少女的笑容如这梨花琼浆一般撩人,一双妙目不去瞧腰缠万贯的贾老爷,偏瞧着一文不名的醉鬼,檀口一开,妙语如珠:“您瞧瞧,这酒便是酒,它是绝不会变成茶的。同样,这天城也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镇,可偏偏有个自称‘无所不知’的睁眼瞎子在外面胡乱造谣,说这天城就是天下第一楼的门户,你要是找不到天下第一楼,干脆先去找天城。可是您瞧,这里连半座楼阁也没有,‘无所不知’说的话简直狗屁不如!”

醉鬼皱了皱眉,这第三杯酒的味道有些变了。

斟上第四杯酒,少女笑得分外娇媚,“您多喝些,这酒是越喝越有味道的,不过,有些人喝酒是越喝越糊涂,连狗屁一样臭的浑话也有人信以为真,这三年来,想闯入天城兴风作浪的人可不少,幸亏咱们在聚宝岭上打了几堵鬼墙,城中才太平得很。”她忽又叹了口气,道,“只不过这里太平了,贵人庄可就不太平了,天城中多得是铁匠铺,铺子里打造出的农具、兵器都由贵人庄转手卖到市面上去,一些人瞧在眼里,就把贵人庄当成通往天城的一个简便渠道,那些人挖空心思想着如何乔装混入贵人庄,等贵人庄的主子到天城里头进货时,他也好趁机进入城中。您说说,这些人是不是酒足饭饱闲得慌?”

第四杯酒是喝得急了些,醉鬼呛咳了一声,第五杯酒又送到他手边,少女笑道:“您可尝出这壶酒的滋味了?酒有酒性,自然,人也有各自的性情!我第一眼瞧着您,就觉得您像一个人,江湖道上长耳朵的人都知道有一个立于颠峰之上笑看风云、傲视群雄的人物,不过,依我看,颠峰之上总是高处不胜寒!一人站于高处定是寂寞得很,您说呢?”

她递过酒盏的手指微微碰在醉鬼手上,醉鬼依旧低头坐在那里,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少女说话时,他已喝了四杯酒,除了喝酒竟连一句话都没有。旁人或许瞧这样一个只知喝酒的酒鬼实是遭人唾弃的落魄无能之辈,但那少女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觉到这个人处变不惊,身上竟隐隐透着一股子沉静坚忍之气!少女脸上的笑意已灿若春花,接着道:“立于颠峰而又耐得住寂寞的,一定是个沉静而坚忍的男人,我越看越觉您像那个男人,却不知要怎样一个女子才能令您的血液沸腾起来?或许,我只需去南方招一只朱雀来,就能助了您的酒兴!”

第五杯酒满满地端在手中,盏内的酒水泛起细小波纹,他终于抬头看了少女一眼。

贾人一直瞧着他,捕捉到“杜家独子”眼中一丝惊疑,他哈哈一笑,“杜顺的儿子若要来我府上谋差事,我定会带他去贵人庄,不过,我早就得知杜家人已举家迁移,前些日子又闻扬州招贤庄广老庄主传言‘圣剑令重现江湖,不败神话与朱雀宫宫主已携手欲往天下第一楼!’这二人若找不到天下第一楼,必定会听信‘无知先生’的话先找天城,而欲入天城,就须想法子让贵人庄的主子带路。

“天城虽不允外人入内,但不败神话若要来,那就另当别论!聚宝岭上的阵式虽不易破解,但也无须乔装改扮欲入我贵人庄打探入城途径,如此大费周折,岂不耽误了这二人去往天下第一楼的行程?外面无知的话九成九是胡吹的,今日我就以八抬大轿抬着叶公子入这天城看个明白,叶公子可满意了?”

听完这番话,醉鬼仍手持酒盏,却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原来贾人早已识穿了他的身份!

“不败神话叶飘摇!水蚨久仰大名!”自称“水蚨”的少女娇笑道,“我的酒普天下无人敢喝,今日倒是被叶公子破了例,酒已喝了,叶公子也该歇歇了。”

贾人又道:“朱雀宫的情梦宫主想必也快到了,叶公子放心,我会好好招待她的。”

情梦!

酒盏直直地从手中跌落,叶飘摇惊觉事态不妙时,人已软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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