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安稳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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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方桌式沉默

    鲁良夜讲完了他的真实逃亡经历,狭小的空间里,我们三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我盯着地板上几分钟前那个小发声器化为青烟的地方,双手指尖搭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鲁良夜搭在椅子上微微颤动的手指,心里突然堵得慌。

    这个房间是我们几人在狼狈地逃到伦敦之后,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的地方——狭小,灰尘遍地的破储藏间,就挨着灵火救济会作为总部的那栋外表平淡无奇的洋楼。说这里是类似大本营那样的地方,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大本营也委实太破了一些。它的主体部分是救济会总部隔壁的普通房屋,我们见着这地方没有人住,花园的门锁也是一拧就开,便花了点时间偷摸溜进来,将与车库相连的小储藏间打造成了相对安全的据点。

    相对……安全吗。

    我的手指也开始微颤,心里仿佛空缺了一块,呼哧呼哧地漏着风,通往另一端无尽的黑暗与虚空。

    鲁良夜讲述的逃亡之后,就是在此地的三人都熟知的混乱经历了。

    不过那个夜里,最让我震惊的还是发现安崂已经没有了呼吸的那一刻;与这个简直称得上惊悚的片段相比,后面的事情反倒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当然这也要感谢安崂提前告诉鲁良夜的消息,以及留在我手机上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几行所谓“注意事项”。

    那时候我根本就是以为她已经死了啊……我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向鲁良夜,此时他的眼光越过我,看向窗外杂草丛生的荒芜花园。与其说他的眼神是古井无波,倒不如说他根本就是又开始了脑内剧场,多半还是充满了中二色彩的自我膨胀狂想曲。

    中二少年真容易打发啊……抗压性也很好,接受能力也是一流。

    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轩哥惊异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又兀自陷入了思考,一面把头发挠得哗哗响。

    要是当时见到安崂死亡场面的是我和轩哥,估计之后的发展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即便我们只是在那一刻间接接受了这个事实,场面都一度陷入混乱:我几乎是把安崂怼进了傈栗怀里,近乎无礼地要求她马上开始治疗;那头的轩哥则在失去一只眼睛和死了一个伙伴的双重打击下变得消极善感,自责得无以复加,嚷着“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大家”就准备往海边跑;其他兄弟们脸上也都面露颓色,绝望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羽格更是直接扑到安崂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然而唯一知情的鲁良夜倒是显得很轻松,用冷静得不可思议的语气安抚了众人,说出了接下来会有各方势力前来混战的事情,又谈到了自己觉醒的灵火,甚至还分派好了等会有人来的时候应该怎么做——

    慌作一团的我们在他滔滔不绝的叙述下竟然平静了下来。

    最后,他随意地朝安崂一指(傈栗正抱着她,念着咒语,白光却迟迟没有出现,急得傈栗满头大汗),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逃跑的时候老泡你带上她”,就准备往别墅后门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多看安崂一眼,仿佛有个心脏突然停跳失去呼吸的兄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般。

    当时李梓秋震惊地拦下了他,连声责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鲁良夜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要我硬找出一个说法,就是这个人突然得到了天启(虽然这个说法真的……太鲁良夜了),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故而淡定自若——事实上鲁良夜表现出来的也是如此。他那时候眉毛一抬,说出了我知道真相后只想揍死他的话:“吾乃天选之人,此子为神之巫女,指引吾开启天眼,故而暂时沉睡。汝等只需紧跟吾的脚步,前往应许之地即可。”

    此刻我刻意地盯着鲁良夜看了一会儿,他依然是那副白日梦的恍惚模样,看不出来那晚的一切究竟是真正的天启,抑或只是中二少年危急情况下的演技爆发。

    自从那晚之后,我们竟没有太多机会交谈,更谈不上推敲一些细节,策划今后的路程。正是出于这种紧迫感,我们只能轮番为这个狭小的地方施加所有能想到的“反干扰”措施:轩哥和迩卯制作了许多“灵火球”,藏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一有危险情况马上就能引爆;鲁良夜的灵火觉醒后,多了点有意思的小能力,他自己说是和侦测灵火以及阻断气息相关,在这个地方鼓捣了半天,大约也是有一定作用;在鲁良夜的帮助下,迩卯在屋子内部设置了最低限度的“灵火场”(这个名字反正不是我想出来的),保证了我们的安全(也许)……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今天是这个小小的据点建成之后,第一次正式碰头。只是在鲁良夜的大段叙述之后,我们三人竟是无话可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咳,咳。”

    我假意干咳了两声,想唤起另外两人的注意力。

    轩哥暂停了挠头的动作看向我,却还是没有说话。

    鲁良夜更是神游天外,根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而我自己想了半天,除了苦笑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沉默只能延续。

    之后呢?之后的事情……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起那仿佛是电影中的画面来:直升机搅动着气流从天而降,在头顶盘旋,降下了绳梯,却迟迟不见人下来;大门那里有人破门而入,我们从后门逃亡别墅后的小树林,听得别墅里响起来接二连三的惨叫,紧接着别墅燃起熊熊大火,火焰离得那么近,热浪与海风交缠着扭曲着扑打在每一个人惊慌失措的脸上;近处响起了空气爆裂的声音,仿佛是枪声——而后是令人眩晕的光亮从地面升起,照亮了天空,刺眼到我睁不开眼——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发觉自己身边只剩下了鲁良夜、轩哥、迩卯、傈栗,以及一个昏迷不醒(也许)的安崂,沉沉地垂在我的肩头。

    我至今没有明白那些人用什么方法带走了其他人,也不敢去想究竟兄弟们现在身在何方。只希望他们的结局不会蕴藏在睁眼后地面那一大片惊心动魄的血迹之中。鲁良夜用他的灵火向我们再三保证兄弟们绝对没事,却在那之后闭口不谈,什么都不肯吐露。

    这龟孙今天看来也不肯说了。

    鲁良夜站起身,走向窗边,双手抱胸半倚着窗,嘴巴微张,眼神已经从白日梦的恍惚变成了真正的呆滞。说他是站着睡觉我都信——然而对他这样,我并没有什么负面想法。要是我能够站着睡觉也好啊,哪怕有一刻能放下心里这些疑惑都行。现在的我俨然变成了所有人里最为无知的那一个:没有觉醒灵火;灵火救济会的人找我问话都只问了一次;没有自保的能力,每天他们几个会轮番在我身边,仿佛只要他们一走开,我就会当场去世;出于某种我不明白的共识,他们几个甚至没有让我去看过如今在某个实验室里全身插满了管子挂着这种监测器的安崂。

    脸上除了苦笑,我是真的摆不出别的表情。

    时间过去多久了?唔,半个月……?还是更久?

    时间的概念都渐渐模糊不清起来,这里面的原因除了被排挤在外的委屈,可能还有睡眠严重不足的缘故。

    是的,自从我在那片白光之后,睁开眼,被鲁良夜半推半搡着登上了属于灵火救济会的直升机绳梯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睡着过。

    所有的睡眠都浅浅地停留在表层,没有办法得到真正的休憩。梦境的安稳总是夹杂着外界的声音,只能在半睡半醒之间反复挣扎,仿佛激流中的稻草一样随着水波沉沉浮浮。最令人恐慌的是,我能隐约感觉到是我自己不愿意真正地睡着——我的意识在逃避什么东西。这样执拗的逃避让我这些天不得安眠,一脸仙气。

    但是有什么事情已经真切地发生了变化。

    比如说,以上这些困扰,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

    白陆不见踪影。轩哥失去一只眼睛后,稍稍有些阴郁了起来,基本上都和迩卯在一块,找不到机会和他单独说话。傈栗在发觉安崂是真的停止了呼吸之后,当初那个活泼元气又有些胆小的傈栗就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不语,看不清想法的傈栗。尽管灵火救济会已经给出了答案,说安崂其实还活着,确实只是暂时沉睡,曾经的栗子也没有回来。

    更不用说这个鲁良夜,曾经他只要一句中二发言就能和花桐屿一唱一和,逗得所有人都发笑,成为我们在非现实与现实之间的平衡点;曾经他是著名的嘴强王者,经常被安崂揍得龇牙咧嘴;现在却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究竟是真的中二,还是隐瞒某些真相的演技。而花桐屿也与老白他们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由得有种被背叛的沉重感。

    这么着想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竟是下雨的前兆。

    沉默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压抑。

    安崂留下的那几句谜题究竟是什么?当初鲁良夜情急之下告诉我,说我们应该先沿着最直白的道路走,就拉着我上了直升机。关于这个谜题的讨论,一开始是找不到机会,现在却是相对无言。

    明明一起经历了更多,齐心协力建了这种秘密据点一样的地方,却只能用沉默应答。

    脑海里是最初在墓园的那个暴风雨之夜,我们一行人围在方桌旁,带着点热切、兴奋和惶恐、畏惧一起听朗嘉说因果的画面。如今方桌几人七零八落,难得聚在一起的也都貌合神离。

    一种莫名的难受感横亘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天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以后的许多天呢?

    谜题没有解答,兄弟们似乎也渐行渐远。喜欢的女孩子不知所终,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消失的人、被迫离开的现实、举目无亲的异国,所有一切都刺激着麻木不仁的神经,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天色暗得可怕,一道白光闪过,而后过了很久,闷闷的雷声从遥远的云层上方滚动而来。雨水尚未降落,窗前那一片杂草丛生的花园却已开始泛出植物的气息。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说……”

    “老泡,我……”

    “你们怎么……”

    三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连同再次炸裂的惊雷一起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雨终究还是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