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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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水管里的声音

    那个叫亚伯的男人穿着纯白的亚麻长袍,屋里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沙耶加迅速打量了他一眼——从头到脚。

    这一眼很重要,半藏曾告诉过沙耶加,忍者的要义在于伪装攻心,而在深入刺探之前,对现场的判断直接关乎性命。合格的忍者必须能够通过对对手细致的观察,为之后的临场应变做好准备。

    任何一个人,都会在外观上留下生活的痕迹——肥胖的人多数懒惰、陈旧的戒指代表某人结婚多年、浓重的香水味或许为了掩盖爱出汗的体质……

    这些细节提供着无数这样那样的信息,而这其中的某一条,或许就能成为掌握局面的关键。

    沙耶加的细心,决定了她能把这种洞察力发挥到极致。

    咋一看,亚伯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但沙耶加很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十字架项链。十字架是银质的,十分质朴,看起来很有年份了。

    亚伯在床的另一边坐下,双手自然交叉叠放在膝盖上。

    这是一个典型的祷告手势,沙耶加心想。他一定是个虔诚的教徒。

    “床上的是你父亲?”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半藏,转头问沙耶加。

    沙耶加点点头,泪迹未干。

    “你们能找到这里,是万中无一的巧合。”

    亚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拖长了“巧合”两个字,他盯着沙耶加,眼神锐利,还夹杂着一丝冰冷。

    他在说反义词,沙耶加内心一凛。

    这个人不好忽悠。

    “这里的位置特殊,”亚伯接着说:“所有的电子信号都屏蔽了,也不能靠gps导航,一般人是没法找到的。”

    沙耶加低着头,大脑飞速转动着: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一种试探吗?

    几秒钟过去了,亚伯还盯着沙耶加,显然他希望沙耶加能继续解释自己怎么找到村子的。这样的策略半藏已经提前跟沙耶加交代过:只有处在劣势的人才会不停的说话以掩盖自己的谎言。因此面对质疑,说得越少越好。

    沙耶加没有接话,而是巧妙地转移着话题:“你们这没有医生吗?我爸爸需要医生。”

    “对不起,我们这里的人不怎么生病,”亚伯答道:“所以这里没有医生。同时这里保持了自给自足的传统农耕形式,没有犯罪,所以也不需要警察。搬到这里,是因为我们的社群不愿与外界产生链接,也不欢迎外来者。”

    沙耶加抬起头,装作迷惘地看着亚伯,但很显然她的可怜没有勾起他的恻隐之心。

    “你们必须离开。”亚伯站起来。

    “离开?怎么离开?”沙耶加露出一脸迷惑。

    “怎么来的怎么离开。”

    “我们没有车,也没有食物……”

    “我很遗憾,但我们无能为力。”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让我们死在外面,死在雪里,”沙耶加盯着亚伯脖子上的十字架:“原来这就是上帝的门徒所行之事。”

    亚伯明显迟疑了一下,但不到一秒,又恢复了一脸冰冷,继续往外走。

    沙耶加的大脑飞速转动起来,她想起刚来美国的时候入读的那所教会小学,修女在每天早上朗读的《圣经》摘录。

    “……不要效法恶,只要效法善。行善的属于上帝,行恶的未见过上帝。”沙耶加咬了咬牙说。

    她不太记得这句话出自圣经的哪一章,但现在只能搏一搏了。

    “‘上帝为了拯救世人献出了他的独子,你却要把将死之人推进暴风雪里!你这种冷酷无情的人,神也必定不会对你眷顾!”

    也许是沙耶加最后那句话触动了亚伯,他转过身瞪着沙耶加,有这么一秒,亚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凶狠。

    沙耶加一凛,是不是自己说的太过火,激怒了亚伯?

    现在毕竟是深陷狼窟,这个人哪怕是动动手指,都能把她像按蚂蚁一样按死。

    但沙耶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时候千万不能露出任何胆怯,否则就装不下去了。她只能硬抬起头,用理直气壮的眼神回瞪着亚伯。

    一时之间空气微妙的凝固起来。

    几秒之后,亚伯眨了眨眼睛。

    “风暴结束之前,你们可以留在这。”

    ————

    其他的村民都跟着亚伯离开了,沙耶加坐在床边,火炉里的木柴烤得噼啪作响,狂风呼啸着吹过窗棂,她的内心仍绷着一根弦,不敢松懈下来。

    现在暂时是安全的,计划进行的还算顺利,接下来就是要等半藏醒过来了。

    沙耶加擦擦眼睛,看着床上的半藏,他面孔灰白,毫无血色,一道道沟壑印在皱纹里,仿佛这一刻他不是一个杀人无数的忍者,而只是个平凡的老人。

    那颗药丸的药效似乎丝毫没有减退,但沙耶加只能选择相信半藏的话,他会在几个小时之后恢复生机。

    “节子……”半藏的身子突然动了动,嘴里艰难地发出几个模糊的日语单词。

    “我在呢。”沙耶加俯过身,她不确定半藏是不是清醒了,但看样子他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几点了……”半藏用日语问。

    “大约晚上7点了。”沙耶加这才发现自己没带手表,屋子里也没有钟,她看了眼窗外估计着,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过了多久……”

    沙耶加猜测半藏的意思是距离服药间隔了多长时间,她稍稍皱了皱眉头,这么算起来,已经有五个小时了。

    可是半藏并没有在预计的时间里恢复生机,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太老了,扛不住这么强的药效。

    “你别担心,再过一会,会好起来的。”沙耶加用日语轻声安慰到。

    “千万不要单独行动……”半藏像是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拉了拉沙耶加的手:“如果有危险,就赶紧逃,不用管我……”

    沙耶加心里忽然一热,她和半藏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对他莫名的亲近。

    “放心,爸爸。”

    沙耶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出爸爸这个词,她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了,不需要再演戏。

    长久以来,这对她都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她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用到这个单词。

    半藏听到沙耶加的回答,放心的闭紧眼睛,没多久又昏睡过去。

    沙耶加走到窗外,她忽然发现街道上空无一人,周围的房屋都熄了灯,连原本留在门外的看守也不知所踪。

    他们俩似乎被人遗忘在这里了。

    人都上哪去了?她心里暗自思索。

    沙耶加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这里除了基本家具之外什么都没有。灶台上蒙了一层灰,厨房的储物柜里除了几个过期的罐头空空如也。沙耶加从里面找出了一个缺口的陶瓷杯,她想给半藏倒点水喝,也许用水把身体里的药物冲淡对他有好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导致水管结了冰,水龙头里一滴水都没有。

    就在沙耶加准备放弃的时候,忽然听见水龙头里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咕咚咚,咕咚咚。

    听起来不像是水流,更像某种回声。

    沙耶加把头贴到水管上,仔细辨认着这个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说话,但声音模糊不清。

    她忽然想起来,以前学校老师带队去参观镇子附近的汽车工厂时,自己也在车间听到过这种声音,对此老师的解释是,18世纪之前的维多利亚式建筑都有统一的排水系统,这种系统在地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间,而铜质水管又有良好的共振功能,非常利于声音的传播。因此某种特定情况下,可以把不远处其他地方的声音传过来。

    沙耶加忽然灵光一现,卡森城建于十七世纪,会不会也沿用了同样的铜管地下排水系统?

    想到这里,沙耶加立刻打开洗手盆下面的水槽,开始顺着水管寻找声音的源头。幸好这些房屋已经很老了,大部分木板十分薄,甚至有一些已经腐朽了。没过多久,沙耶加就顺着水管摸到了一扇墙前面。

    在墙边上,有一个木制的小门,上面挂了一把老锁。沙耶加没费多大劲就把锁扣连着螺丝一起敲了下来,在她面前出现了一条楼梯,通往漆黑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水管发出的回声更加清晰。

    沙耶加摸黑走了下去,这里起码有几十年没人下来过,底下的水管长满铜锈,木头发出腐烂的味道,还有很多蜘蛛网和积尘。沙耶加把手放在水管上一边感受着震动一边艰难前行。

    在转过几道弯之后,铜管的声音忽然间清晰起来,沙耶加不知道这些声音究竟从哪传过来的,也不知道他们距离自己多远,但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声音——

    亚伯。

    还有几个嘈杂的人声,在跟他讨论着什么,沙耶加的心悬了起来。

    “那对父女怎么办?”其中一个人问到。

    “把他们锁在屋里,直到风暴结束。”亚伯说。

    “为什么不把他们杀了?”

    “没有‘朋友’的示意,我们不能杀人。”亚伯回答:“而且我检查过那个老的,他确实快死了,不需要我们动手。”

    ‘朋友’是谁?沙耶加自然而然地想到张朋。

    他们把张朋称为‘朋友’,对他绝对的服从。

    “另外那几个呢?”又有一个人问。

    “留下那个华裔女孩,她是‘朋友’重要的客人。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需要活着了——在今晚的祭典之前把他们带到湖边,绑上石头扔下去。”亚伯的声音。

    “他们现在关在哪?”

    “铸币厂下面的地牢,我让雅各布看着他们——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他把那两个男孩的腿打断了,不知道他以前当兵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对待战俘的。”亚伯像是在笑。

    沙耶加的脑子嗡的一声,华裔女孩,除了汪旺旺还会是谁!

    其他的人……究竟有多少人被他们抓住了?

    m,dick,达尔文……还是他们所有人?!

    亚伯要把他们都杀了!

    沙耶加捂住嘴,连滚带爬地从地下室跑出来。床上的半藏仍处于在昏迷中。

    来不及了,沙耶加一边想,一边从裤脚里拔出匕首——那是半藏早前让她藏起来,以防身只用的。

    对不起,我不能遵守和你的约定了。

    沙耶加最后看了一眼半藏,就朝门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