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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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破釜沉舟

    日本东京千代田,皇居内苑。

    沙耶加跪坐在榻榻米上,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黄色麻纺洋装,仔细烫卷的头发挽成一个髻束在脑后,脖子上挂着一串御本木的短珍珠项链。这套打扮让沙耶加看起来有些老成,却现代皇室女子的典型着装,正式又不适温婉得体,远看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沙耶加挺了挺有点发僵的背部,尽量让自己保持挺拔,正坐只是皇室的礼仪繁冗复杂的其中一个环节而已。

    她已经在菊之间门口坐了六个小时了。

    她不知道她还要等多久,自从回到日本,天皇就一直忙于国内政务,平息病毒爆发引起的恐慌和小型暴乱,连续好几天都没有时间接见她。

    但她没多少时间了。

    “卡拉——”她终于听到那声久违的推门声。

    “陛下……”

    “节子?你怎么还在这里?”菊之间内堂里传来了天皇的声音:“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上课吗?内务部跟我说,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老师,完成你在美国没有读完的高中课程。”

    “陛下,节子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您说。”沙耶加深深鞠了一躬。

    “把她送回去。”天皇抬头示意了一下门口的宫仆:“再重要的事情,也请过一段时间再讨论吧。”

    “……我不走。”沙耶加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反抗着。

    “内务所没有派人教你礼仪吗?”老天皇皱了皱眉头。

    无论是谁,违抗天皇的命令都是很失礼的事情。

    “无论要我等多久,我今天也要把我想说的说完。”沙耶加低下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天皇强压住怒火,向门口的仆从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菊之间内堂是天皇办公的居所,也是举行内阁会议的地方。这里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华丽,看起来和普通的西洋办公室没有不同,天皇每年需要在这里批阅1200份以上的文件,并在办公室一角的会议桌上接见200多次客人。

    “你说吧。”仆从退下后,天皇从一叠厚厚的文件中抬起头。

    “陛下,日本早前发生的女子高中病毒泄露不是普通意外,我的一个朋友看过一本漫画,里面详细地记录了这次事件的过程,是有人早就设计好的,”沙耶加咽了咽口水:“也正因为这样,我的朋友们陷入了危险……”

    “知道了。”沙耶加还没说完,天皇就匆匆打断她:“你说完了,可以出去了。”

    “不,这件事真的没有这么简单,”沙耶加想说的事情太多,三言两语又概括不清,一时间着急的憋红了脸:“因为这本漫画我的朋友们都深陷危险,m被带走了,汪旺旺也失踪了,达尔文和dick也下落不明……这件事背后的力量并不是凭着他们几个就能抗衡的,我想现在只有您有办法救他们……”

    “所以你说了半天,是想救你的朋友。”

    沉默了片刻,沙耶加点点头。

    “我记得我在接你的时候已经谈过,”天皇盯着沙耶加,眼中有一丝厌烦:“你在美国呆得太久了,久到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对这个国家有义务,明白吗?明白了就回去吧。”

    “爷爷,求求你……”

    “够了!”天皇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你的宫廷礼仪呢?别以为我千里迢迢从美国把你接回来,就是让你为所欲为的。”

    老天皇很久没有发过火了,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浓重的喘息声。

    沙耶加没说话,身体微微哆嗦着,却咬着牙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看来不禁足,你是不会好好反省的。”

    说完天皇从凳子上站起来,摇了摇手边的铃铛,几个侍从走进来。

    “如果您不同意,请让我回去美国吧。”

    猛地一下,沙耶加双手往前一推,握紧的拳头一松开,一个明晃晃的金属应声落地。

    是那枚十六瓣八重表菊纹戒指。

    “你在干什么?”

    “爷爷,我没有办法为了履行公主的职责而抛弃我的朋友,这枚戒指我配不上,所以请让我把它还给您。我不期望得到您的帮助,但哪怕我只剩一个人,我也要回去救他们。”

    “节子,你是在威胁我吗?”

    老天皇真的动怒了。

    “爷爷,我不是节子……”

    沙耶加的眼泪哽在喉咙里。

    菊之间再次安静下来,天皇皱了皱眉头,缓缓坐回凳子上。

    “你在胡说什么?”

    “小时候死掉的是节子,被赠予戒指的也是节子。我鹤子呀……”

    天皇紧闭着嘴唇,他不是没有调查过,但他以为只要他不提,鹤子也永远不会提,毕竟她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爬上自己现在的位子,为了这个目的,哪怕不是她,任何人都会为了博得自己喜欢而隐藏原本的身份一辈子。

    天皇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她究竟要干什么?

    “我不是爷爷喜欢的节子,我没有她的聪明,也没有她的才能,可为了让我活下去,有一天能安全回到您身边成为辅佐这个国家的人,妈妈为此牺牲了性命……为了守住这枚戒指,我开始扮演着我的姐妹。我想成为她,想成为您心底认可的人,所以我努力的学习,努力变得完美……”

    沙耶加已经泣不成声。

    “……至少在我看来,你做到了。”天皇缓缓地叹了口气:“这几年,我也暗中派人观察着你,从各方面来看你都十分优秀。我很欣慰,无论你是节子也好是鹤子也好,都是我的孙女。”

    “是的,我做到了,我成为了妈妈和爷爷希望我成为的人。可我开始逐渐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开始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我努力维持着我建立起来的形象,哪怕内心早已疲惫不堪。”

    “皇族生活,人人如此。”

    天皇缓缓地说。

    “爷爷,你有朋友吗?”

    毫无预兆地,沙耶加问。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击中平如止水的湖面,天皇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他的视线越过沙耶加,停在了办公室一角的一只水族箱上。

    那只水族箱名为“幻境”,由东京顶尖造景师设计,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让水苔爬满里面的巨大水沉木,并配以翡翠莫斯、矮珍珠、谷精草和珊瑚葵,营造出水中幽深的日式森林。

    可在这只价值连城的水族箱里,只养了一种无比普通的小银鱼。

    这种小银鱼几乎随处可见,常常被制成鱼干出现在各种菜肴里,但很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学名——虾虎鱼。

    就好像没有人知道,天皇曾经在年轻时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鱼类学家。他曾经登上《日本鱼类学刊》和《基因》的专业学术论文,写的就是有关虾虎鱼的研究。

    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学习生物,归根结底,大抵是因为孤独吧。

    有一瞬间,老天皇的思绪飘回了几十年前,在学习院大学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少年,保镖永远跟在他的身后,连校长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任何人,哪怕是最普通的同学,接近他都要接受审查和搜身。

    曾经一位同学因为跟他开了句玩笑,被教授免除了整个学期的学分。

    “那可是王储啊,怎能是你这种人随意能够冒犯的?!”教授指着那位同学的鼻子吼道。

    尊敬逐渐变成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天皇生活在校园之内,却被隔绝在世俗之外。他有很多老师、同学、校友……他们生活在他身边,却与他咫尺天涯。

    天皇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吧,没有人走进过他的内心,他也从来没有走进过别人的。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更宁愿呆在研究室里,观察着鱼缸之中这些平平无奇的小生命,它们的一生相当短暂,只有49天,宜水草而居,终其一生和千万条自己的同类生活在鱼群之中。它们彼此那么接近,却没有温度,没有触碰和交流,无法感知彼此的快乐和眼泪。

    他从这些小家伙们身上,看到了自己。

    有那么一段时间,天皇为了捕捉虾虎鱼,足迹甚至遍及日本各地:冲绳、乌久、八尾、北海道……当所有人在为他学术上的严谨和执着津津乐道之时,没有人看见他眼睛里闪过的落寞。

    无法和人类成为朋友,但至少动物可以吧。

    天皇叹了口气,不只是他,包括他的父辈和孩子们,都尝过这种高高在上的孤独。

    父亲继承天皇之前是海洋学家,女儿最终选择了鸟类研究,次子文仁最后也成了鱼类学家。

    他们对于自己的选择都绝口不提,却心照不宣。

    只有活在高塔之内,皇冠之下的人才能理解。

    “爷爷也有过朋友吗?”

    “……没有。”沙耶加的追问把天皇拉回现实,他淡淡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是和他们不一样……”沙耶加看着爷爷,忽然眼里闪过一丝坚定:“但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们从来不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要知道,他们和这所皇宫之外的平头草芥没有不同,即使今日的你大动干戈救了他们,也无法保护他们一生一世,你的身份注定会与他们渐行渐远,这么做根本不值得。”

    天皇的眼底泛出一丝慈爱,他放缓了声音,看着沉默的沙耶加。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接回来吗?”

    “……因为现在国内局势动荡……”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但另一部分,是皇族这一代直到现在也没有男丁,而你的血脉是这一代里最正统的,”天皇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深深看了沙耶加一眼:“明白我的意思吗?”

    缓缓地,沙耶加点了点头。

    “与其帮助别人,你当前的重中之重,是努力读书提升自己,你的胞妹与远亲都各自的宗室势力及财力,如果你再不足够优秀,别说配不上皇储的身份,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这次宫内厅给你安排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名师,迟些还会送你去御前学习所,稍加努力要考上学习院大学(注:日本皇族贵族大学,全国排名第八,明仁天皇、文仁亲王等都毕业于此)也不是难事……好好收着你的戒指,为未来做准备吧。”

    一边说着,老天皇拾起地上的戒指,拍了拍沙耶加的肩膀,递给了她。

    “别意气用事了。”

    沙耶加没有接。

    “爷爷,我也曾经以为,只要我好好读书,这个世界上所有知识都是可以通过书本学到的。”

    天皇愣了一下。

    “但后来我遇到汪旺旺,她教会我一些事情,哪怕我看完整个藏书院的书都学不到,”沙耶加的声音不大,却透露着一种让老天皇觉得陌生的信念。

    “她教会我如何勇敢,如何做我自己,她和我的朋友们,教会我如何去爱。”

    “你仍然执迷不悟。”

    “这么多年,每当我一个人看着镜子的时候,我都会在心中问自己,我究竟是谁?是节子还是鹤子?但现在我不需要问了,脱去皇族的外衣,我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您的孙女,才是帝国的公主,但作为一个人如果我连我自己的朋友都不去守护,我如何能守护一个帝国?”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帮助你的。”老天皇声音冷酷。

    “承蒙您一直以来的照顾了。”沙耶加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二重桥上的安保不会让你过去的。”她没走两步,老天皇就在后面沉声说道:“没我的批准你离不开这里。”

    “总要……总要试试的。”

    沙耶加没有回头,吸了一口气,朝外苑宫门的方向走去。留下老天皇站在菊之间,手里还攥着那枚戒指。

    直到沙耶加的背影消失在御苑外,老天皇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哎。”

    他重新坐回办公桌前戴上眼镜,天色阴沉,似乎快要下雨了,风吹过廊前的枯山水,把菊之间窗户上的米纸刮得沙沙作响,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老天皇拿起笔,若有所思,却最终没写一个字。

    “半藏,你也看到了,”老天皇忽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孩子倒真是执拗得很。”

    从菊之间一角的暗处走出来一个人,就像是突然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他身型纤瘦,一眼看不出年龄,大约介于30岁到50岁之间,样貌没有什么特点,属于在人群中不会再看一眼的普通长相,唯一或许值得一提的,是他眯着的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锋利,就像是藏在海绵里的针。

    “她的性格也不像浩宫(注:德仁皇太子小时候的御称),或许更像她的生母吧。”老天皇又叹了一声。

    那个被称为半藏的人向外走了两步,绕过书桌来到正厅中间,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传统日式和服,外面套了件普普通通的黑色的中羽织,可在他走路的过程中,宽大的丝质袖子却没有一丝摆动。

    羽织的背后秀着海波纹和松针,是日本和服里最稀松平常的图案,即使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可如果看得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在海波纹之下,用暗线秀着一个漩涡状的纹饰。

    那是日本古代,只有忍者之中的上忍才能使用的图案。

    “我倒是觉得她有点儿像年轻时的你呢,明仁。”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称老天为陛下,而是张口就直呼他的名讳,这若换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

    “我早已老了,忘记了年轻时的样子。”天皇并没有对半藏的称呼感到任何不悦,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感慨。

    “当年你要娶美智子的时候,也是一意孤行呢。”半藏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就算脱离皇室,我也要娶她'——你都忘了你怎么说的了吧?现在想起来,当时你的表情还很可爱呢。”

    “当年也多亏了你的帮忙,”老天皇说:“你本可以不帮我的,那不是你的职责范围。”

    “可能我天生就爱多管闲事。”

    “那你可愿意再帮一次节子?这皇居之中我能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我可不愿意帮节子,”半藏摊了摊手:“根据我的线报,这事情可比想象中棘手很多。”

    “那就是这孩子的命数了。”

    扑哧,半藏笑了一声,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

    “虽然我不愿意帮节子,但是我愿意帮那个叫沙耶加的小姑娘,还有我未来的主人,这个国家的下一任天皇。”半藏抖了抖衣袖说:“你知道,志能备虽是家臣,却自古以来都是自己挑选主公的。”

    说完,半藏一闪身,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