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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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重逢

    灯光骤然亮起,表演结束了,玻璃背后的扯线木偶颓然坐下,破旧的音箱里传出一阵罐头掌声。

    镜子走廊已经走到了尽头,那里没有结局,也没有救赎,只有墙上剥落的石灰,堆满的旧家具和垃圾,还有早就锈迹斑斑的卷帘门上用暗红色的油漆喷着三行字。

    no way

    no way

    no way(没有出口)

    汪旺旺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没干透的泪。她开始分不清真实和虚幻,过去和现在,她甚至忘了自己身处在离故乡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身处在美国腹地某个荒废的小城,一个曾经承载梦想却早已衰败的游乐园里。她深陷在这场拙略的木偶戏之中,深陷在回忆里,没回过神来。

    “喜欢这个演出吗?”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陌生又熟悉。

    张朋蜷缩在阴影里,灯光勾勒出他不太清晰的肩膀轮廓。他坐在舞台边沿,双脚像孩子一样悬空晃动着,身上穿着和祝祷会上一样的深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汪旺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之间只隔着不到20米的距离,可却像隔了一个世纪。汪旺旺看着这个她曾经最熟悉的人,他们曾是最亲密的朋友,给过彼此单纯美好的时光,在阴暗的地下室相伴度过童年。可命运却给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脸色苍白,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

    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看似多余。

    “你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没有过多的惊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周围只有一片寂静,风把破旧的铁皮屋顶吹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远处有隐约的雷鸣。外面似乎又开始下雪了。

    “给你看个好东西。”张朋手里握着某种遥控器,他按了一下,舞台地板闻声而动。

    老旧的轴承费力地转动着,一面布景墙被钢索拉着从舞台底部升了上来。

    不,不是一面背景墙,而是一面真实的墙。

    这面墙已经相当有年头了,墙根上长着一层墨绿色的霉斑,面上的石灰腻子爬满了裂纹,边角处早已开始剥落,显出下面暗红的砖。

    而在没有剥落的地方,能勉强看出一些稀稀疏疏的笔画,像是用瓦片刻上去的,有粗有细,组成一个个幼稚的图像。

    火山喷发,世界大战,地面冒出火焰,一群一群小人惊恐地四散而逃,来不及跑走的倒在了地上没了呼吸。在墙的最上方,天空之中,有一张朦朦胧胧的脸,用简单的线条胡乱画着,只能勉强看出一个大致的五官轮廓。

    但汪旺旺知道,那是神。是她小时候画给张凡诚看的神。

    在墙的另一边,连着一个破旧的暗红色木门,上面的油器已经掉得七七八八了,但仍能勉强看到在门的中心,刻着一男一女两个简笔画小人,手牵着手。

    汪旺旺曾在lsd催眠下的幻境中看过无数次这扇门,但当它真实的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仍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幼儿园拆迁之前,我花了点钱搞到这扇墙,把它从防空洞里挖出来,运到了这里。”张朋笑了笑:“大工程,却很值得。”

    “我那时候只是个孩子……”汪旺旺凝视着那面墙,缓缓的摇了摇头:“你不该把这些话当真。”

    “对你而言也许只是一句随口的承诺,但这个承诺支撑我活了下去,活到现在,”张朋淡淡地说:“但现在它在过去代表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它会是新世界的方尖碑,它描述的末日即将发生。”

    张朋一边说,一遍双手撑着舞台边沿跳下来,向前走了两步:“你来得有点晚。”

    汪旺旺没有接话,向后退了一步。

    “但你还是来了,凭着对漫画书里的记忆——有段时间我真担心你会忘了书里面的内容,但幸好你记起来了。你自己找到了这里,你没有让我失望,你的到来是我计划里必不可少的一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约定,你必须和我一起见证它的发生。只有这样,我安排的一切才有意义。”

    “张朋,或许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也曾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但现在不一样,我是来阻止你的。”

    “哦?是吗。”张朋笑了笑。

    “我们不是一类人。”汪旺旺握紧了拳头。

    “你爸爸在医院抢救的时候,我就在病房里。”张朋低声说:“你在天台上从43手里救下你妈妈的时候,我也在不远的地方——只是你看不见我罢了。从一切开始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了,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你相信吗?”

    “爸爸……”汪旺旺浑身一震,这个词勾起了她最不愿意回忆的画面。

    “对,徒鑫磊。”

    “我爸爸……是你杀的吗?”汪旺旺颤抖着问。

    张朋忽然露出一丝狡黠:“你想知道吗?如果你现在站在我这边,我就告诉你。”

    “你撒谎!”

    “是你不愿意面对真相,徒傲晴,”张朋说:“我们身体里流着的血注定我们是一类人,雅典娜也好,你爸爸也好,43和m也好,我们都是更高等的生物,有着同样的基因和起源。这注定了我们不会为世人所接受——看看吉普赛人的结局,m的爷爷和那些印第安人的结局,43和你爸爸的结局,还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没有一个不是痛苦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对吗?”

    汪旺旺咬着嘴唇,没有接话。

    “因为我们是小众,是人群中的异类。人们总是害怕他们不理解的东西,因为对我们感到不安,因为想要得到我们的力量,所以排斥我们,攻击我们,把我们关进实验室,困在地底……而我所做的,只是向他们扬起了我的拳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风从掀开的铁皮屋顶灌进来,夹杂着雪花落在汪旺旺的脸上,她忍不住哆嗦起来。

    “其实你心里很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张朋说:“在艾实利镇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你和你那些所谓的伙伴们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你想融入他们,却时刻提醒自己和他们不一样,难道不是吗?你渴望得到他们的友情来掩盖自己的懦弱,愿意相信那些脆弱虚无的情感——爱情、善良、世上存在于表面的美好——这些情感都能粉饰你的懦弱。你把自己融入在普通人群里,让你看起来和他们别无二致,这让你感到安心。你渴望自己和他们一样,是因为你不够勇敢——甚至不如你四岁的时候勇敢。但在内心深处,你早就领悟到了世界本质的残酷,你在四岁的时候已经恨不得世界末日了,这就是你心中所想。”

    说完,张朋转过身,指了指舞台上那面墙。

    汪旺旺没有说话,她想起在那个黑暗的矿洞之中,自己松开了达尔文紧握着的手。

    她渴望着他的友情,也渴望着爱情,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能得到的一切最终都会失去。因为她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里。

    这也是为什么在分别的那一刻,她连一个拥抱都不敢向他要。

    在火车驶过的那一刹那,她宁愿达尔文忘了自己。

    “别再怀念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了,”张朋似乎看出汪旺旺心中所想,缓缓地说:“他们理解不了你,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没有他们,你的日子会更好。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洛川是你袭击的吧?”汪旺旺盯着张朋:“你早就去过我的学校,你那时候想带走我的,是吗?”

    张朋点了点头:“是的,但我发现你的血液还没觉醒。我接下来要做的事,需要觉醒的人才能配合,本来我的计划是先带走你,然后强行让你觉醒,但我并不想这样,因为每个人的力量不同,必须要经历过生死才能得到力量,就好像你父亲,好像我一样。”

    “所以你带走了m。”

    “老实说,她是个意外,我之前并不知道你身边还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张朋耸了耸肩:“她是最早发现我隐身在你身边,她在这方面比你和你其他伙伴敏锐的多,也许跟她能计算未来的能力有关,她在那张试卷上完美的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当她把她大脑里地公式写在稿纸上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对的人,这正是我需要的。说实话,要不是她主动暴露自己跟我说话,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她。”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愿意代替你,跟我走。”

    一瞬间,汪旺旺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和m独处的傍晚,在那台残破的拖车里面,m在一大叠摊开的稿纸和公式之中,谈起了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推算过汪旺旺的未来。

    「你还有不到半年的生命。」

    m的声音透着惆怅,她的脸在夜光中散发着圣洁清醒的光芒,就像希腊传说中的预言女神卡珊德拉,她过早地预言了特洛伊的灭亡,绝望却无法逆转。

    「没有任何方式能够改变吗?」

    「很难……」m摇了摇头,忽然抬起头,坚定地说:「不要怕……m,m会保,保护你。」

    m说这句话的时候,用她汗津津的小手握紧了汪旺旺的手。

    那一刻汪旺旺并不知道,m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m曾经说过,她希望她的未来只有一种可能,为了这种可能,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命运的走向,因为她喜欢那个结局。

    「八十岁那年,我躺,躺在一个郊外木屋的小床上,看着外面,外面的大海,我缓缓闭,闭上眼睛进入梦乡.....没有任,任何痛苦,渐渐停止呼吸,被涨,涨潮的海水带进海里,消失在海上......今,今天看到大海的时候,我更,更确定这是最好的结局。」

    这是她曾经亲口告诉汪旺旺的。

    为了这个结局,她本该接受老师的安排,离开高中去某个特殊学校,一生被政府特殊部门监管起来,直到没有利用价值,平平无奇地活过她的一生。

    直到看见汪旺旺命运之前,m所预言的未来,都是基于自己不改变自己的命运而进行的演算。

    可如果她主动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切的走向就会不一样。

    也许在m拉住汪旺旺的手那一刻,她已经决定为这个唯一的朋友,改变自己的结局。

    参加奥数比赛,代替汪旺旺被张朋带走。

    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她也决定这么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汪旺旺都觉得是自己在保护m,但她现在才意识到,是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头发稀疏的阿斯伯格综合症女孩,在保护着自己。

    “把她还给我。”

    “不可能了,”张朋笑了笑:“她已经开始履行她的职责,不能回头了。”

    “你究竟要干什么??!”汪旺旺想冲到张朋面前揪住他的衣服,可一块透明的玻璃阻挡了她的道路。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她绝望地砸着玻璃大吼着:“她在哪?!把她还给我!”

    “从理论上讲,她不在这个世界了,”张朋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了两步,离汪旺旺只剩下几米的距离:“她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衔接处,她去'开门'了。”

    “……开门?”汪旺旺喃喃地重复着。

    张朋并没有急于回答她,他又凑近了一点,忽然抬起手,缓缓撩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千疮百孔狰狞的脸。

    脸上的皮肤只长出了五分之一,下面连着暗红色的肌肉组织和白森森的骨头,下颚的位置甚至能看到完整的牙床,远看就像是一具还没完全腐烂的尸体。张朋猛地把脸凑到玻璃前面,汪旺旺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你看……不久之前我跟着你们混入了艾实力镇,我从军方实验室里那个蓄水池掉下去的时候,整个身体都被搅烂了。”张朋的鼻息在玻璃上留下了两块雾渍:“那是一次重大的损伤,几乎我所有的血肉都被搅碎了,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长好。你当时一定以为我死了吧?”

    汪旺旺盯着张朋的脸,回想起当时蓄水池里的满池鲜红,破碎的衣服和肉块飘在水面上,当时她在水池旁边绝望地叫着张朋的名字,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

    “为什么你要那样做……”

    “为了兑现我和雅典娜之间的诺言啊,”张朋裂开他的牙床:“我答应过她的,把她的孩子们救出来。”

    汪旺旺猛然想起和张朋一起掉进水里的那个金属罐子,里面装着无数个尚未孵化的八爪鱼卵子。

    “如果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搅成肉泥,军方的人很难相信我死了,他们直到现在还在那片湖里进行打捞工作,估计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我把那罐卵子成功带了出来。”张朋接着说:“这都要感谢你的那帮伙伴——我调查了很久都不确定这些卵子究竟被放在哪里了,实验室的地面入口都安装了热感应系统,就算是隐身也很难从正面进去。但你们不但发现了艾实利镇和实验基地的关系,dick的爸爸竟然还是里面的项目负责人,这都为我的计划增加了保险系数……但临走之前,我觉得应该把场面弄得更加混乱,把目标分散开来,这样才能拖慢军方调查的速度,所以我又引爆了几枚炸弹。”

    “你利用了我们。”汪旺旺的声音发颤:“你还害死了加里,害死了整个艾实利镇的人。”

    “算不上利用吧,别忘了我也出过一分力。”张朋耸耸肩:“你应该感谢我,我有无数次害死你那些小伙伴的机会,但是我没有——因为反正到最后他们都会死的,结局都一样。”

    汪旺旺神情复杂地盯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的童年玩伴,这张扭曲变形的脸,她看到一个无法挽回的朋友。张朋朝她笑了笑,在那道目光里,有一种让她无法忍受的丑陋的东西。

    她忽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你疯了,你不能孵化它们……你不是神……”

    “我当然不是神,那只是哄骗这个镇子上那些愚昧信徒的借口而已——但我会成为它的代言人,因为我代表了新的物种,代替人类的物种。我想要一个干净的世界,一个符合我心目中理想的世界,”张朋舔了舔嘴唇:“我想要纯粹,想要抛弃旧的,想要毁灭恶的,想要打破旧规则,想要翻天覆地的变化。旧的物种坠落,新的物种冉冉升起——神创造世界,人本应守护世界,但他们却把这个世界变成了索多玛城,他们没有尽到神赋予他们的职责,而是任由自己被丑恶和腐坏吞没,早该结束了,旧时代早该画上句号,只有把旧世界清晰一空,神才能再创造新世界。”

    “这就是你带走m?的目的。”

    “是的,她的职责就是去打开'门',迎接旧日统治者,在地球成型之初的造物主,最古老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