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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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藏在羊群的狼

    张凡诚第一段逐渐清晰的记忆,是在病床上醒来,和父亲的对话。

    父亲坐在窗户边上,阳光洒在地上,却没有照到他的脸上。他蜷缩在阴影里,佝偻着身体,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磨损的镜片边缘反射着银色的光。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沟壑深不见底。穿着一件条纹发皱的衬衫,散发出老年人身上才有的腐败气息。

    他似乎比母亲老很多很多,看起来更像是张凡诚的爷爷。

    “爸……爸……”

    张凡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开始清晰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的思考过任何问题,就像是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某种混沌之中,以前扭曲的世界和混乱的思维逐渐像潮水一样退去,涌上来的是像叶脉一样清晰的思考方式。

    但他还没来得及狂喜,就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吞没了。

    “头……好疼……”

    “头痛是mk58的副作用,这种药对从小罹患的大脑永久性损伤治疗效果并不好。”沉默良久,椅子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的问题,是这种药少数无法治疗的疾病之一,间隔时间太长了。”

    这句话,像是父亲对他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你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张凡诚猛然想起昏迷之前,在小隔间里闻到的浓烟和外面闪烁的火光。

    “大火……妈妈在房间里……”

    “消防队来的时候,她已经……”父亲没有再说下去。

    “有人……当时有人进来了,他们没有救妈妈。”张凡诚露出一丝狰狞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愤怒。

    父亲愣了一下,但随即萎靡在椅子里。

    “都过去了,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

    一老一小就这样坐在病房里,长时间的沉默。

    “我已经订了明天晚上的机票回美国,那边的研究还需要我,你跟我一起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父亲说道。

    张凡诚抬起自己的手,继而从床上撑着身体坐起来,走到旁边的洗漱台旁。

    镜子里面的脸因为烧伤变得扭曲可怖,整个头部只剩下两三根稀疏的毛发,身体歪曲肿胀,胸口以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张凡诚用残缺的手指拂过自己的脸,他的疼痛也第一次如此清晰。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他遭遇过的事情,遇到过的人,就是他的镜子。

    而眼前,他在镜子里面,看到一个狰狞的怪物。

    “吃了这个药,会慢慢痊愈的。”父亲似乎注意到张凡诚的异样。

    有的伤痕会痊愈,有的则不会。

    愤怒。

    所有的回忆一一涌现,他忍着剧痛会想起每一张脸,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这些人都对他干了什么,猥亵过他的幼儿园校长,欺负过他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些置他和母亲于大火之中的贪婪的脸。

    他们都该死。张凡诚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不走。”

    “为什么?”父亲摇了摇头:“去美国,我会给你安排新的生活。”

    张凡诚摇了摇头,这一刻他在药物的帮助下意识到,在八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幼儿园校长把他的裤子扒光,把那个衰老的器官插进他的体内时,他的生命和童年都已经结束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思考过,也从没有真正地像这样知道活着是什么感觉,但当他知道的这一天,他已经死了,是仇恨在支撑着他。他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老人,他无法告诉这个被称为爸爸的人,他心中的愤怒。他不会告诉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深夜被一次又一次凌辱的仇恨,经历殴打和暴力的仇恨,被强迫吃排泄物的仇恨,被锁在储物间亲眼看着母亲被烧死的仇恨。这份仇恨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并迅速蔓延到他大脑的每一个细胞,乃至每一根神经,他的整个人成为了仇恨的一部分。

    “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中国……”

    “我不走。”

    张凡诚一字一顿地说。

    张博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他刚才捕捉到了儿子眼里一闪而过的可怖眼神,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如果你想对我负责,你留下。”

    “我……”父亲一时语塞,他还并未习惯跟眼前这个智力逐渐正常的儿子说话:“我还有研究项目在美国……”

    “研究项目很重要吗?比自己的家人、儿子还要重要?”

    父亲并没有接话,他低下头,想起水族箱里那只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生物。

    雅典娜。

    “到了美国,你是否能履行一个爸爸的责任?还是像现在一样,把我扔进另一个家庭,上另一所学校,假装我是正常人?”

    一阵沉默。

    “我的研究项目是保密的,这些药也是保密的,我需要被隔离。”父亲的声音有些艰涩。

    “你可以带走我,但你给不了我新的生活。”

    “如果你不跟我一起走,我没办法给你更好的治疗,这些药也不能永远……”

    “有这些药就够了,”张凡诚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头疼更加剧烈,可思路却越来越敏锐:“现在这样很好,你别忘了,是你欠我的。”

    张凡诚留了下来,他带着父亲给他的药和钱,回到了和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骑楼。因为药物的作用,他开始长高,疤痕逐渐消逝,毛发开始生长,没有人认出他,所有人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个智力低下的侏儒。

    那个被火烧死的傻子。

    他没有再装修过被大火烧过的房子,每一面墙上被熏黑的痕迹都清晰可见,地板的缝隙里还留着被烧成灰的渣滓。

    他不想忘记这些疮疤。

    他仍旧居住在那个狭小的储物间,在深夜来临的时候,他会静静地坐在那,凝视着客厅墙上隐约的十字架痕迹。那是母亲曾日夜祈祷的地方。

    有神吗?

    有的,但不是这一个。他对自己说。

    不够善恶分明,任由恶人作恶,却仍对他们心存怜悯。

    张凡诚从没有真正意义上读过书,没读过小学,也没读过初中。但他轻易地穿梭在学校和学校之间,他需要的,仅仅是一套校服而已。

    红色的校服,蓝色的校服,绿色的校服。

    他尽量让自己不起眼,事实上他的外貌和身材确实容易混迹在人群之中,他藏在成百个早上回学校的人中间,进入学校,在各种课室里游荡,找到某张空了的课桌就坐下来,头埋进书本里,没人会在意他是谁。

    mk58带给他的隐身能力,他偶尔会用于潜入办公室,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不同的花名册上,他为自己改了一个新的名字。

    张朋。朋友的朋。

    逐渐有人认得了他,记住了他,甚至还会问:张朋今天没来上课吗?

    张朋不是我们班的吗?

    张朋在学校并不是为了学习只学习一件事,并不是课本上的知识,而是——

    如何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一个正常人,一个心智正常的十几岁少年,一个学生。

    张朋从来没有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过,他的童年是支离破碎的,就像一池塘的毒蛇一样扭曲,但不意味着他不能模仿。

    模仿,是每个异类最擅长的天赋。

    他坐在课室的最后一排,从暗处观察每一个人,心里分析和记录他们的语言和动作,回家后在镜子前练习从这些普通中学生身上学到的每一个表情,快乐、骄傲、得意、忧愁、低落、惊慌失措、焦躁不安。他一遍一遍练习着笑脸,让它看起来人畜无害,友善温暖。

    不只是身体上的模仿,还有心理上的模仿。

    为了考试成绩而伤心,为了明天是否下雨而忧虑,如何兴奋地谈论自己喜欢的某个动画片。他重复着这些人的每个生活片段,再模仿给其他人看,他听到一个学生为了没空去打篮球而伤心,就会把他的行为复制下来,去另一个人面前重复,但把主角换成自己。

    “今天不能去打篮球了,作业太多,去你妈的。”

    “靠,你们班也这样吗?真混蛋。”对方永远不会怀疑他说的话。

    他不打篮球,他对此毫无兴趣。

    张朋对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毫无兴趣。

    渐渐地,他看起来和普通中学生没什么两样,除了有些纤弱和病态之外,会哭会怒,会偶尔讲一两个笑话逗女生开心,会在饭堂排队的时候和掌勺大厨闲扯两句,会在班上因为昨天连续剧的内容高谈阔论,会在遇到流浪小动物的时候面露怜惜和沉醉,小心为它们食物,在阳光下挠它们的脖子,抱它们回家,再把它们掐死。

    前者是一种伪装,而后面的杀戮让他感觉到安心。

    那是他长大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