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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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自大

    可是这座南方的小城有多少个小学呢?

    光是市区就有十七所,张凡诚上的小学,是父亲托关系找的郊区小学,并不是汪旺旺上的那一所市区实验小学。

    但张凡诚不知道,他仍在学校极力辨认着每一个人,穿过同样的制服,寻找着他熟悉的那张脸。那张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晒得黑黝黝的、奶声奶气在舞台上唱着《小鸭子》的脸。

    一无所获。

    父亲说的没错,张凡诚的智力让他很快成为众矢之的。

    在那个灰暗的早晨,老师牵着张凡诚的手走进教室,把他安排在距离讲台最近的独立课桌上,当老师向大家介绍“张凡诚小朋友在小时候脑子受过伤,所以大家要多多照顾他”的时候,大部分孩子只听到了前半句。

    讲台下其他的孩子们,带着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最初还有孩子帮助张凡诚读书认字,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抑或是只为了彰显自己良好的家教。但很快这些好学生们就放弃了,他们发现张凡诚的痴钝并不是蠢笨,不能靠一遍遍的耐心就能教会。这种挫败感中,欺辱逐渐萌芽。

    在那个每个人都应该一样的年代,他不一样。

    张凡诚会上着上着课突然尿裤子,会在平静的状态下忽然发出尖锐的喊叫,会不顾大家都在朗诵课文突然走出课室……很快他的事迹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孩子们的世界很简单,但每个人都意识到,张凡诚是多余的。

    他不应该存在。

    并且这些孩子们也想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学校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吗?不是。

    张凡诚早已经不再是幼儿园里那个力气最大的人,他被高年级的男孩子们带进厕所,让他用勺子吃自己拉出来的屎,在他的饭盒里放蟑螂和鼻涕虫,还在他的内裤里装满图钉。

    他们在放学的时候把他带到巷子里,逼他脱了裤子,再独自走回家。

    孩子们每天都能想到更新奇的方式,去治理这个不会反抗的呆瓜。

    张凡诚只会安静的用那只唯一能翻动的眼睛,看着眼前这群无法挽回的人。他没办法把这些孩子的嘴脸清晰印在脑海里,却隐约看到了一种他一直以来忍受着的、丑陋的东西,在慢慢汇聚成一个形状。

    仇恨的形状。

    教育和科技能让人变得善良吗?

    不能。

    因为人的本性就是恶。

    这是张凡诚在许多年后,还记在心里的道理。

    “回家吧,别读了。”在被老师叫过几次长谈之后,一向沉默的的母亲罕见地对张凡诚说。

    可这个死心眼的傻子,牢牢扒住小学教室的门,任凭谁也拉不走。

    他一遍一遍地,在能找到的纸上、木板上、课桌上画着那两个简笔画小人,一男一女。

    那是她曾经给他的承诺。

    坏人都会死的,这个世界有一天会走到尽头,而剩下的,只会有两个人。

    他想念她,尽管这种想念就像石头抛进大海,没有回音。但她是他的今天,昨天,明天。

    在找到她之前,他哪里都不会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凡诚日夜的祈祷真的得到了某个神明的垂青,命运最终还是让他们相遇了。

    尽管是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

    那是一次市小学作文比赛,获奖的学生会统一在颁奖典礼上朗诵自己的作文,张凡诚所在的小学被选为活动举办的场地。全校师生都被组织起来,搬着小板凳坐在大操场上,前排裱着花带和礼结,坐着各式各样的校委和领导。

    张凡诚坐在最后一排,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被两个值班老师带着。

    一开始他表现的还算安静,低着头玩弄着手上的鼻涕,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划破空气。

    “实验小学,二年三班,汪旺旺。”

    他瞬间认出来了那个声音。

    “作文题目:我的朋友。”

    汪旺旺的声音透过学校嘶哑的麦克风在舞台上响起来,穿过人群,穿过时间和记忆,回到了那个破旧的防空洞,回到了张凡诚的脑海里。

    “我有一个朋友,长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没有恐惧,故事娓娓道来,就像她曾经编的那些神仙传说一样,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只在轻轻陈述着一件实事。

    张凡诚听不懂故事的意思,却听懂了朋友这个词。

    可她的朋友,是他吗?

    “我们总在一起玩游戏,他有很多朋友,可我却只有他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做侯英俊……”

    不是他。

    她的朋友是其他人,可张凡诚,却只有她一个朋友。

    张凡诚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不顾两个老师拼命按着他,发出了尖锐的叫喊,听起来就像一只发疯的野兽。那声音有一度盖过了学校的广播喇叭。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连前排的领导也回头看着张凡诚的方向。

    “怎么回事?”

    “是一年级那个傻子……”

    “怎么学校里会有傻子?”

    值班的老师一把抓住张凡诚的胳膊,他脸上已经没有最初的惊讶,只剩下厌烦。

    傻子又发疯了,他平常一天也要发作个一两次,要不是因为有关系,这种孩子早就送到特殊学校去了。值班老师并没有想过这次张凡诚发疯又是因为什么,他也并不关心,就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张凡诚的疯狂总来的毫无预兆。

    骚动的声音也影响了汪旺旺,她从稿子里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人群失控的方向。

    然后她看到了张凡诚,那个傻子用执着恳切的眼神牢牢地盯着自己,他对上了汪旺旺的目光,一下变得狂喜起来,嘴里吐着含糊不清的词语,用力跳跃着挥舞着手臂。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可汪旺旺看到张凡诚,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困惑,这种困惑还夹带了某些恐惧。她极力辨认着张凡诚的脸,似乎朦朦胧胧想起来,记忆中曾经的防空洞玩伴,那个一起在草地上装死的少年。可这段回忆十分模糊,以致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真实的。

    更重要的事,在她的印象中,当年的男孩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绝不是现在眼前这个看起来有四年级孩子的脸,却只有一年级孩子身材的疯子。

    你看他,他穿的算是校服吗?袖子比正常尺寸小了整整半截,上面沾满了鼻涕和口水,连原本的颜色都几乎看不出来。他的脑袋扁得像一只平底锅,耸拉着肩膀,转动着一只眼睛,另一只呆滞茫然,

    他不属于这里。也未必是回忆里那个人。

    “他看着你呢,”站在后台排队的其中一个学生朝汪旺旺努努嘴,指着张凡诚:“你看他是不是在冲你喊?”

    汪旺旺浑身抖了一下。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三个字,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就像是这句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是说给后台同学听的。

    而是说给张凡诚听的。

    汪旺旺没有再去辨认那张看起来有点熟悉的脸,她不敢承认自己曾经的朋友是个傻子。

    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据说是家里找了关系入学的。”不知道是谁在窸窸窣窣地讨论。

    “听说他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生个儿子变成这样,也挺可怜的。”又不知道是谁在议论,可声音听不出有一点儿可惜。

    “快点!发什么愣呀!下面都领导在看着,后面还有五个没上台呢!”

    老师的声音把汪旺旺拉回了现实。

    “……我十分珍视我和他的友谊,所以我把我的玩具分给他玩……我们总在一起玩游戏,他有很多朋友,可我却只有他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做侯英俊……”

    汪旺旺用发颤的声音念完了作文里最后的一句,头也不抬地转身跑向后台。

    张凡诚被值班老师按在了地上,他的吼声淹没在掌声里。

    直到两个人童年的终结之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舞台上扯着的丝线松弛了下来,隔着玻璃,只剩下一个穿着校服的破旧木偶,呆滞地坐在地上。

    光线暗去,隔着玻璃,汪旺旺看到自己早已经长大的脸,她走了将近一万里的路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废弃的游乐场,她只想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可她从没想过,从他再次出现在她世界里的时候,他已经把底牌亮给了她。

    我叫张朋。

    张朋,张凡诚,张朋。

    这个新的名字,从接近她的那一刻起,只为了告诉她,他们曾经是朋友。

    她没想到,恶龙之所以成为恶龙,是因为她像他描述过地狱的模样;他的心之所以黑不见底,是因为他被自己亲手推下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