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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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盲从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汪旺旺很快就升上了学前班,她长高了,以前的花裙子已经不再合身,原来圆嘟嘟胖乎乎的手臂逐渐开始变的纤长,乱糟糟的发色也逐渐退去,妈妈给她梳了两个羊角辫,每边各绑了一只蝴蝶结,在初秋的风里轻轻晃动着。

    有一天老师说,幼儿园要送选节目参加市区表演,要从小朋友里面挑出十二个编排一支舞蹈。

    汪旺旺坐在课室后面,小小的心脏第一次猛烈地跳动着。

    她被选上了。

    小鸭子,呱呱呱,即使在防空洞里和张凡诚玩的时候,她也总是唱。

    老师说,每个小朋友都会穿上漂亮的蕾丝裙子,还会在额头中间点一颗红点点。

    和她最喜欢的嫦娥仙子一样。

    可入选之后,每个下午都要排练,汪旺旺没有时间再去找张凡诚玩了。

    排练的地方在幼儿园的礼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挂着共产主义的标语和革命烈士的照片,角落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折凳,连舞台看起来也小得寒酸。

    老师打开音响,磁带里传来耳熟能详的《小鸭子》,小朋友们一个接一个排着队,伸出手,左三圈,右两圈,原地跳两下,奶声奶气地唱着。

    “小鸭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每当汪旺旺抬头的时候,透过那扇锈迹斑斑的窗户,就能看到张凡诚站在外面看着她。

    有时候张凡诚学着汪旺旺的动作在外面转圈圈,有时候只是傻笑着。

    最开始汪旺旺总是注视着那个窗户,可她很快就发现,一直看着张凡诚,她就跟不上音乐的舞步,落了单。慢慢的,她看向窗外的时间越来越少,而舞蹈则越来越熟练。

    “你在看什么呀?”

    有一天,当汪旺旺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另一个小姑娘,脱着稚嫩的声音问她。

    这个小姑娘跳舞的时候排在她前面,她和汪旺旺一般高,扎着同样的羊角辫,穿着干净体面的花裙子。

    “我……我朋友在外面……”

    “你有没有看西游记呀?”

    “嗯。”

    “你最喜欢谁?”

    “孙悟空。”

    “我也是。”

    小姑娘说着,拉住汪旺旺的手:“你的蝴蝶结真好看,我们一起玩过家家吧。”

    和张凡诚粗糙满是伤痕的手不一样,她的手纤细柔软,就像刚蒸出来的小馒头。

    “好呀。”

    汪旺旺想了想,点了点头说。

    小姑娘和汪旺旺玩过家家,也和她玩躲猫猫,慢慢的,汪旺旺有了新的朋友,她们的额头上都用口红画着小红点,身上散发出孩子的芳香。

    她们不会在老师面前淘气,也不会跟其他男生打斗,比起阴暗潮湿的防空洞,她们最爱在阳光下跳皮筋,跳格子,嬉笑跑闹。

    她们还有洋娃娃,穿漂亮衣服的洋娃娃。她们跟洋娃娃说话,假装给它倒茶喝,没人会向张凡诚那样,把这些美丽脆弱的东西拆成碎片。

    节目演出那天,汪旺旺在舞台上跟着音乐学小鸭子转圈圈,她突然看见在观众席的最后,张凡诚站在那,傻乎乎的挥动着手臂,学着她的动作一起跳着。

    可他跟不上拍子,动作松散凌乱,不和谐的扭动着身体,脸上挂着一大串黄鼻涕,头发枯黄凌乱,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嘴角露出呆滞的笑。

    这是汪旺旺第一次发现,原来张凡诚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是的,汪旺旺开始长大了。

    “我要上小学了。”

    那是汪旺旺最后一次去防空洞。

    她靠在通道的最外面,阳光能烤到她的背部,她感受着防空洞里吹出来夹杂着霉味儿的凉风,只是不愿意再进去了。

    “哦,”张凡诚坐在防空洞里,似乎不太理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说上了小学,就不用来幼儿园了。”

    “那后天呢?”

    “后天也不会回来。”

    “大后天呢?”

    “以后都不用来了。”

    “昨天呢,昨天回来吗?”

    “昨天已经过去了。”汪旺旺摇了摇头。

    张凡诚还是不太理解,又问:“我能去吗?”

    “我不知道,你要问老师。”

    “老师说能去就能去吗?”

    “老师说每个小孩子都要去的。”

    张凡诚没再说话,他忽然站起来,猛地敲击着防空洞里那扇破旧的木门,用力执着汪旺旺画在门上的那两个小人。

    “你和我,你和我。”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用最大声音全力嘶吼着,夹杂着委屈和不满。

    可是汪旺旺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副简笔画,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

    “拜拜。”

    她犹豫了一下,跑开了。

    只把张凡诚留在了阴暗的防空洞下。

    这个世界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每个人都要向前走,当有的人开始长大,另一个人却被牢牢地钉在过去的某一刻。

    汪旺旺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当然不会知道,当她遗忘过去的时候,过去会一直记得她。

    那一年的秋天似乎过得特别慢,最先是新闻报道了某个城市的严重传染病,老师开始给每个小朋友发放口服液和小药片,几个孩子长了水痘,还有一两个得了手足口病,没人知道这些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人心惶惶的时候,流言出现了。

    “都是傻子传染的。”

    没人知道这句话最早是谁先说出来的,也许是某个神经质的家长,也许是某个富于想象的小孩,甚至是一句飘在风里听差了的猜测。可这个结论开始广泛流传,它在风里从虚幻飘渺变成言之凿凿、板上钉钉的事实。

    有人说,他看见张凡诚把唾沫吐到地下,一个孩子走过,第二天就发起了烧。还有人说,张凡诚出的汗谁碰上了,就会喘不上气来死掉。有人说,千万不要摸张凡诚摸过的任何东西,因为连痴傻也会传染,他的脑损伤是细菌造成的,这些细菌在空气中滋生,蔓延,围绕着每一个人。

    在大家的印象中,张凡诚不爱卫生,眼神呆滞,手指甲之间永远沾满污垢,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恶魔的话,那必然就是他。

    每个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他去的任何地方,孩子们都会尖叫着跑开,再从远处往他身上扔石子,这种群体排外逐步升级,直到有一天,张凡诚吃完午饭开始上吐下泻,痛苦着在草地上打滚。

    “傻子发病了!傻子发病了!”男孩子们在幼儿园走廊尖叫着跑来跑去。

    张凡诚被值班老师送到医院,医生说,有人在他的午饭里下了老鼠药。

    幸好量不大,洗胃之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有人说,发生一件事情的时候,发生在哪里和发生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但其实发生在谁身上才最重要。任何一个幼儿园健康的孩子,如果误食了老鼠药,那是会上头条新闻的。可是一个傻子,哪怕他是被人蓄意伤害的,也没有会真的在乎。大家只想像抹粉笔字一样,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擦掉。

    出院后的张凡诚,仍旧每天独自呆在防空洞里。他一遍一遍擦拭着那扇破旧的木门,用笨拙的线条把那两个简笔画的小人一次次加深,他的智力虽然地下,但记忆力却很好,他记得那个被称为朋友的女孩对他说的每个字。

    “有一天神会来,把他们都杀死。”

    “坏人都死了,我们又能回草地上玩儿了。”

    每个字。

    张凡诚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原本混沌的思维世界里出现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他要上小学。

    “我想上小学。”

    黑暗的值班室里,张凡诚对那个正在急不可耐地解开皮带的男人说。

    听到张凡诚的话,校长愣了一下,用手哆哆嗦嗦地推了推眼睛,他仔细看着坐在办公桌上的男孩,赤裸着上身,皮肤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伤,有些是他造成的,有些则不是。

    他眼前的张凡诚又长大了一点,看起来已经有三四年级了,这个孩子一直很好操控,他甚至不需要向其他孩子一样给棒棒糖和玩具才能止住哭声。

    大多数时候,他只静静的坐着,呆滞地看着某个地方。

    “把裤子脱了。”校长褪去了皮带,里面那条条发旧的秋裤散发着一种老人特有的酸臭味。

    “我想上小学。”

    “脱掉裤子,像平常一样。”校长喘着粗气。

    “上小学。”

    啪,一个巴掌。

    校长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耐心。他给了张凡诚一个嘴巴子,粗鲁地把他翻过来,压在身下。

    “你最好老实点,否则别说小学了,连这里也不会留你。”

    张凡诚趴在桌上,他感觉到疼痛和异物,他闭上眼睛,努力想着地下室墙壁上画,和汪旺旺对他承诺的未来。

    所有坏人都会死。

    可是神为什么还不来呢?

    他又想起自己的母亲,跪在神像面前模糊绵长的祈祷,不分日夜地告解自己的罪。他想起她的十字架在苍白的脖子上晃着,闪着冰冷的光。

    会不会是神把他们都忘了?

    一阵愤怒涌进张凡诚的闹钟声,他猛然间伸出手,抄起了一块锃亮的金属摆设,转身朝校长的头上挥去。

    就像他在防空洞里踩死的那些昆虫的时候一样。

    这是张凡诚第一次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