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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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狂怒/好战

    “你好啊。”

    汪旺旺站在草地上,天空阴霾,远处乌云压顶,山雨欲来。风吹过她的花裙子,她觉得很舒服,似乎那种粘粘的感觉也被风吹走了。

    草地上躺着的男孩子闭着眼,没有回答她。

    “你在干什么?”汪旺旺又问。

    男孩忽然睁大眼睛,嘴巴一嘟。

    “嘘!”

    眼前这个男孩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看起来应该是上小学的年龄了,胸口却仍然别着幼儿园中班的牌子。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不但灰了吧唧,还有好几块怎么洗都不会干净的土黄色污渍。他的指甲里全是泥,手上还有各种深深浅浅的伤疤。

    当然以汪旺旺的年纪,她分辨不出这些细节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男孩因为闷热涨得通红的脸蛋儿还挺可爱的。

    “你在干嘛呢?”汪旺旺不依不饶。

    “别说话!”男孩露出长得歪七扭八的牙床:“我在玩儿。”

    “玩什么?”

    “装死。”

    话音刚落,男孩又恢复一动不动的姿态,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乌云又飘近了一点,整个草场就像桑拿房一样,汪旺旺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她回头看了看课室的窗户,又看了看面前的男孩子,一撩裙子,也直挺挺地躺在了草地上。

    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地上的杂草贴着她的小腿,她轻轻撇了一眼,一只黑色的大蚂蚁正顺着她的手臂爬到肩膀上。

    “谁先动,谁就输了。”草地另一边穿来的声音。

    汪旺旺咬紧牙关,我才不会动呢。

    轰隆隆,乌云中传来一阵闷雷,紧接着,雨点落到了汪旺旺脸上。

    她轻轻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草地。

    没有动静。

    我才不要输,她倔强地想。

    大雨滂沱。

    “你们俩在干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幼儿园老师的惊呼。

    被带到洗浴室的两个人,早就淋成了落汤鸡,汪旺旺的花裙子沾满了泥,就像是从煤堆里挖出来的一样。

    “你输了哦,”裹着大毛巾,男孩子咧开嘴露出胜利的笑容:“我可是坚持到最后都没动的。”

    “我才没有输!明天再比!”

    这样一比,就是一个夏天。

    “你最近都在幼儿园干什么?”妈妈给她洗澡的时候问。

    脱了衣服,汪旺旺的前脸和手臂都被晒得黑黝黝一片,而背上和脖子后面则仍是白白嫩嫩的。看起来就像一块涂满巧克力酱的白面包。

    “躺在草地上,”汪旺旺吹了吹澡盆里的泡泡:“玩装死。”

    “妈妈听幼儿园老师说,你最近总是跟一个……”妈妈顿了顿:“一个男孩子玩?”

    “别人都不跟我玩,他们说我是狗,只有狗才汪汪汪。”汪旺旺垂下眼睛:“张凡诚挺好的。”

    “但是妈妈听老师说……”

    “张凡诚是我朋友。”汪旺旺稚气地往澡盆子里一坐。

    “妈妈并不是不让你跟他玩……”妈妈叹了口气:“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没有病,他从来不咬我。”汪旺旺突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妈妈:“他不像其他小朋友说得那样。”

    “宝贝,他不会咬人,他只是……”妈妈一边帮汪旺旺搓背,一边思索着合适的词汇:“只是他出生的时候脑部受了伤,所以他的智力,永远停留在了四五岁的水平。”

    “那不是挺好的嘛,汪旺旺也才四岁。”汪旺旺歪着头,她的年龄显然还理解不了永久性脑损伤是什么。

    “可是你会长大。”

    “张凡诚也会长大,”汪旺旺举起手做了一个姿势:“他比汪旺旺长得更高了。”

    “你不懂……”妈妈揉了揉汪旺旺的头发:“但你以后会懂的。”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收音机在老式木桌上不厌其烦地唱着,汪旺旺就这样和张凡诚度过了整整一个学期。除了玩装死之外,张凡诚还给汪旺旺抓来各种各样的昆虫,有满身花纹的毛毛虫,也有蝴蝶和蟋蟀。汪旺旺把它们装在放满树叶的瓶子里,看它们在瓶壁上振动着翅膀。每次在秋千上,张凡诚都能把汪旺旺推得比所有孩子们都高,他们还玩扔石头的游戏,往往是张凡诚捡来各种各样的石头,扔出去几块,汪旺旺也学着扔出去几块。汪旺旺从家里拿来的洋娃娃,总是能被张凡诚三下五除二就拆掉了。他的手永远掌握不好劲道,轻轻摆弄两下,就能把美丽娇贵的玩具弄得粉身碎骨。

    汪旺旺从来没有为此生过气,在张凡诚的带领下,她似乎也觉得所有的玩具就应该这样,芭比的头和身子应该分开来玩,小火车就应该在泥地里打滚儿。她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因为她没有其他的参照物。

    对一个孩子来说,很多事情的最初都是默认合理的。比如在瓶子里待了一晚上就不会动的小虫,比如地窖里的黑暗中一定会有妖怪,比如张凡诚远比同龄人扁平的后脑和挂在嘴边的鼻涕。

    直到有一天,另一群孩子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傻子。”其中一个人踹了一脚躺在草地上的张凡诚。

    当时他正在和汪旺旺躺在草地上装死。

    张凡诚没动也没出声,在他看来,只要稍微有点反应,就是游戏里认输的表现。可对方不依不饶,又伸手给了他两巴掌,还把鞋底蹭到他脸上。

    “傻子!”

    汪旺旺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孩子,他们从身材上来说比张凡诚还小一点,胸口上别着学前班的标签。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头发有些发黄的男生,看起来至少比汪旺旺大三四岁,穿着附近一个小学的校服。

    “站起来。”那个大一点的男生对汪旺旺说。

    汪旺旺有些害怕,她叫了一声张凡诚,张凡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拉着汪旺旺的手转身就走。

    可是没走两步,那群男孩子又绕到了他们面前。起初面对张凡诚的高大,他们似乎还有所忌讳,直到其中一个带眼镜的矮个儿说:“我听我爸说了,他是个傻子。”

    “他们俩都是?”小学生问。

    “可不是么,傻子才跟傻子玩。”

    小学生又看了张凡诚一眼:“以后我们每天放学要在这踢球,你们俩别在这玩。”

    他指的是这块坑坑洼洼的草场。

    张凡诚没说话,他的鼻涕又掉下来两寸,他拽着汪旺旺又朝另一个方向走。

    后面的男孩们不依不饶地跟上来,他们把地上的碎石子往汪旺旺腿上踢,一边踢还一边笑。

    “跟你们说话呢,听到没?”

    “草地又不是你们家的。”汪旺旺鼓起勇气转过头说。

    “哎哟,傻子还有脾气。”眼镜儿一边叫着一边使劲一揪汪旺旺的裙子,撕拉,裙子裂开一个大口子。

    “我妈说,傻子都没**儿,前面不会嘘嘘后面不会屙屙,你给我看看呀。”他说着就伸手往汪旺旺大腿上扒。

    “你走开!”她条件反射地一把推开对方,也不知道是力气太大还是对方没站稳,眼镜儿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愣了两秒,突然眼睛里闪过一个凶狠的表情,在地上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朝汪旺旺头部砸去。

    那块石头像剃刀一样划过她的额头,血哗地一下,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张凡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巴动了动,啥也没说出来。

    张凡诚一瞬间被激怒了,他就像是一头疯了的猛兽,抄起脚边一块更大的石头,哐的一声不偏不倚砸向眼睛儿的鼻梁。张凡诚的手劲儿绝对不是一个幼儿园中班的孩子水平,只听见卡拉一声,鼻骨碎裂的声音。

    坐在地上的眼镜儿一脸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猛地嚎啕大哭起来。

    汪旺旺也呆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连哭都忘了,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学生大吼一声,一拳轮到了张凡诚脑袋上。

    “傻子敢打我弟弟?!”

    他们俩立刻扭打在一起,在平常如果遇到这种事,大家会尖叫着跑开,去找老师。可那天的的情况是,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喽啰反应过来之后,也跟着他们的老大冲了上去,把张凡诚打倒在地。

    在他们的认知里,傻子不是人,连狗都不如。

    他们能欺负一条狗,把它的生殖器用细绳子捆起来绑在路边,就不在乎欺负一个傻子。

    那是汪旺旺第一次看见张凡诚咬人,虽然他最后被几个小孩打掉了两颗牙,可他也没让那几个小子任何一个人好过。

    一小时过去后,事情惊动了幼儿园。汪旺旺被老师抱到医务室,把她的头包成了一个粽子,妈妈过了一会也赶来了,那群男孩子的家长们也来了,尤其是那个眼睛儿的妈妈,一个穿着枣红色毛线衣和花呢裤的胖妇女,一手搂着小儿子,一手搂着大儿子,哭天抢地地喊:

    “杀人啊!这个傻子要杀我儿子啦啊!”

    孩子和孩子的争执永远各执一词,尽管汪旺旺已经反反复复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几遍,可是她年纪太小,口齿不清,没人在乎她究竟在说什么。大家的目光都被毛线衣妇女吸引着,毕竟她怀里的孩子被打断了鼻骨。

    那些躲在爸妈怀里的男孩子们都一口咬定,他们只不过到草地上踢球,是傻子突然发了狂。

    “这不是他第一次攻击人了!”毛线衣揪住幼儿园老师,她的愤怒让脸变了形:“这种智障怎么能让他留在幼儿园里?我告诉你,赔钱,赔礼道歉,把这小兔崽子给我撵出去,一样都不能少,叫你们领导来,今天就算是叫警察来,也要给我大宝二宝一个交代!”

    在一片哭天抢地中,倒是张凡诚十分安静。他坐在靠窗的小桌旁,玩着手里的大黄鼻涕,偶尔抬起头对汪旺旺友善地一笑。

    就在老师被家长们推搡得毫无办法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她一身黑衣黑裙,身材娇小,唯有胸前一个娇小的十字架闪闪发光。她提着一个编织袋,径直走到毛线衣妇女身边的小桌子旁,拿起编织袋往桌上一倒,里面全是五十元面值一捆的毛爷爷。

    女人猛地弯下腰,朝在座各位深深鞠了一个躬。

    “张凡诚给大家孩子造成困扰了,我没有管教好她,这些钱赔给孩子们做汤药费。”

    她说的是“张凡诚”,而不是“我儿子”。她甚至没有问张凡诚发生了什么。

    当然,她也不可能问。

    家长圈马上就炸开了,毕竟在那个年头,这么多一捆捆的现金只能在电视剧上看见。

    “我早听说了,幼儿园肯收这个傻子,是因为他爸在美国干那个……叫什么咱不懂,反正是科学家,赚美金的!”有个别女家长已经在人群后面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

    “该不会是敌特吧?”

    张凡诚的妈妈弯下的腰仍然没有直起来,似乎在等待在座众人的原谅,她面容憔悴,额前的头发软塌塌地粘在皮肤上,从外貌看比汪旺旺的妈妈老十岁,完全看不出是个有钱人。

    “我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其中一个男家长咳了两声:“你家孩子的脑子……你也知道,再在这里待下去总是有安全隐患。”

    张凡诚的妈妈点点头,看了一眼这位家长怀里受伤的孩子,突然径直走到张凡诚身边,这时的张凡诚还在专心致志地玩着鼻涕,猛地看到自己妈妈,打了个哆嗦。

    啪,一个大耳光。

    她该是用尽了全力,把自己儿子打得从凳子上翻到了地上,牙床刚止住的血又开始哗哗往外冒。

    张凡诚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迷惘地看着妈妈。

    啪,又一个耳光,啪,又一个。

    张凡诚的妈妈一言不发,就这样一个又一个耳光轮过去,一连打了十几个,张凡诚满口满脸鲜血,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手里变红的鼻涕。

    “我说,孩子他妈,别打了……”终于又一个女家长忍不住,拽住了她的手。

    “我自己的儿子,做错了事就该打,我管不住,是我的错,我给大家道歉,”张凡诚的妈妈把手里的血往裙子上胡乱摸了摸,突然扑地一下跪下来:“你们也看到了,他就是个傻子,连我打他都不知道哭。求求你们别把他赶出幼儿园,否则他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面无表情,只是低着头,眼底露出深深的绝望。

    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两兄弟的家长领走了一大半的钱,张凡诚的妈妈在人群散去后爬起来,拉着儿子离开了。汪旺旺透过玻璃,远远地看到她从书包里掏出手绢,给张凡诚擦了擦脸上的血,肩膀颤动着。

    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