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假的文娱流
字体: 16 + -

第十八章:勘校一事

    以世界论,世界无时不在动荡,以个人论,或悲或喜在生命中总是少量的,人生多是在平庸中度过,不值一提。

    沈时痛并快乐着自虐式校对终于临近结束,头前只有她一个在费心费力,后边人手增加了不少,进度也就快了上来,四十来篇,一个假期竟然真就校完了,若是给那些个一校就是按年为单位的人听了,恐怕是难逃小黑屋的命运。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一概校订完成,还多出一篇文章来,其又书文选卷一七赋文赋,乃是鼎鼎有名的陆机陆士衡所作,后来论文总少不得提这篇一嘴,沈时对其了解比前边的什么长杨赋、西征赋来的熟稔的多,甚至比对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更熟,再加上文赋比两京赋、三都赋这种大长篇来的短不少,故而沈时校得是得心易手,几下就把文赋按这个世界的文献存量给校了出来。

    将最后一篇文章传上网络共享给勘校负责人王秀,沈时大大伸了个懒腰,吐出一口浊气,心道:‘大解放!’欣喜之下一个平衡没掌握住,连人带椅倒在了地上。

    所谓乐极生悲不外如是。

    王秀很快审完沈时传来的最后一稿,又将考异逐条读过,将整个假期以来审阅过的疑点处做了个整理,一气打包发回沈时处,让沈时过目,好接下来讨论。

    沈时正以为解放,开着电脑边喝糖水边打炉石牌,好不快活,王秀一篇考异整理发来,玩着游戏就点开来看,一看是各种考异考异,用力敲了好几下鼠标,乱叫一声,一甩脑袋,就要抓狂。

    好在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认输退游戏,细细将考异看过,发觉确实有一些问题存在。

    沈时当年读的是魔都古籍出版的读本,除了标点和注释外还附有文选考异,所以沈时凭着印象去校、去考的时候总带着文选考异的影子在,然而哪怕是考异,也不是神写的,是人总会犯人会犯的错误,考异的作者也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

    《文选考异》这本足有十卷的书挂在胡克家名下,实则为顾广圻所作,顾广圻其人实在可怜,因家贫缘故,只能够为人作刀校对谋生,还不像现下的编辑,编辑为人校对,起码还能在书封留下个编辑:某某;如果书封实在容不下编辑的名号,那么也能活在出版说明里。

    饶是活在出版说明里,也比顾广圻好不少,顾先生一生为同行老板捉刀,书上连提他都没提他的也不是没有。

    当然,这一本提还是提了,只不过就只在序言里提了下名字,说是本老板找来的马仔。

    顾生一辈子最有名的事件当属与那位注了《说文解字》的段玉裁有过一场笔战,这场笔战当得上是旷日持久,激烈非常,段因为这事还被人说是犹如悍妇,不知羞耻,长人三十多岁还和后生意气胜负,未免欺人太甚。顾好一些,毕竟处在弱势地位,人们大都是同情弱者的,除了几个朋友和顾绝交之外,也就是后来出书的时候被“编辑”把笔战内容给删了而已。

    而两人这场人脑打出狗脑来的笔战,起因不过是在校对一本古籍时的一字之差,顾生认为那个字是西,段玉裁则认为是四,两人为一个字花了不知多少笔墨,之后段玉裁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揪着顾广圻所著的《文选考异》逐条批判,两人又一次斗出火来,到后来各自的朋友有因此事偏袒另一方以至绝交的。

    段顾二人争斗实不关沈时之事,不过确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顾作《文选考异》并非什么完美之作,至少和他吵架的段就能把这本书拉出来批判。

    二则关乎段顾二人争斗的本质原因,这两人虽说身份有别,一个是上流人物,一个只能靠为人捉刀混饭,可学识却没有相差多少,否则也不至于有过友情,更别提互相打出狗脑子了。

    这场争斗至少在开始时并没有带上情绪因素,而是很纯粹的理念之争。顾是那种现实派,勘校文字讲究一个按实际行事,也就是单纯使用各种版本互相校对。

    现在这叫对校,也是王道校法。

    段则不同,段认为版本这种东西也不靠谱,甲错乙也错,你还能用甲来校乙?所以要靠对全篇的把握,再加上版本互相校对才能够真正的体现出原文来。

    现在这叫理校。要是那个出版社敢用这种方法,第二天就得被同行踢出圈子。用自己的想法校书,那不是纯粹的歪门邪道吗?都按你想的了,六经注我了,你干嘛不干脆去写一本?还校什么书当什么编辑?

    对于沈时而言却并不是这样。

    王秀对考异的疑问基本上都是出自于对校得出的,原因是沈时的校对其实是一种理校,她只不过是按着自己记忆力的“正确版本”去寻找拆料,然后证明那个版本是正确的。这种做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只找自己需要的材料,相反意见几乎看不到,看到了也是鄙夷一番然后放弃。

    因为她是对的那个。

    可现在她发觉到其实她不是。

    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对于勘校这种东西就不会有一个正确答案在哪里,因为真正的那个正确答案早就埋藏进时光河流之中,人类根本无法逆流而上去寻找,只能够通过遗留下来的东西进行分析,犹如盲人摸象,不过这个象没那么大,人手摸的过来,只不过细节部分就不清不楚了。

    沈时所知的所谓正确,其实只是她的时代的一种主流想法,真的贴近正确吗?

    不可能的。

    看着自己凭印象弄出来的《文选考异》,沈时掩面而泣,她所谓的穿越者身份根本就一无是处,在真正专业的领域,她依旧是上辈子那个大学都没好好念的白痴。一个自以为是的白痴。

    哭了好一阵,沈时将一字未动的《考异》发还给王秀,申请了一次通讯。

    “怎么了?”王秀一接通通讯,立刻被沈时还带着泪光的红眼给吓着了,心说他刚才就发了一份考异疑惑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怎么女儿一下子哭的这么狠?

    “我做不到。”沈时带着哭腔,一脸挫败。“我根本不适合做勘校,我什么也校不出来——不,我连不校之校也做不到,我只是在凭着我的感觉,而我的感觉根本就不可信。”

    王秀见到此景,颇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是真无能,那他还安慰安慰,可沈时这个假期领着几号人就校出了十六卷,四十几篇文章啊!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沈时一个人校的,除了自己校,还帮别人审核,省了他这个收货的多少心都不知道,现在校完了,他也就是按惯例找了几条小毛病,而且还不是什么百分百的错误,只是有争议内容罢了,结果女儿就觉得自己无能,然后哭了?

    这和小时候考试,考了九十九分,回家之后大哭:“我考砸啦!我就是个大笨蛋!一点都不适合学习!我不念了,我要辍学,呜呜呜呜.....”有什么区别?

    王秀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对着沈时笑道:“不校便不校了吧,这个假期也辛苦了,之后放松放松,记得讲课别忘就好。还有啊,你这个考九十九分的小女孩也要多考虑考虑我们这些考的还不如你好的老家伙吧?这种事你都要哭,那我们该做什么?集体自尽吗?”

    “我比你们差远了,我就是个笨蛋......”沈时碎碎念道。

    “纵使你说你是笨蛋,药也不可能给你停的,就这样了,这点东西我帮你做收尾就是。记得过几天去p社签个出版协定,这册《文选》我已经替你联系了上次邀你出版《韵文概要》的编辑,定在古代文学基础丛书里边出版。”王秀说完一挥手,把通讯给挂断了,又回想了一下因为一点勘校质疑哭红眼的女儿,无奈一笑,继续做自己的手头工作。

    王秀断了通讯,沈时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她可是真心实意的要摆脱学术,为什么就不相信她真的是一个笨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