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须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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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凌虚赠梳

    待走进一看,果然见着前方海水中央有一身穿红色小袄的女娃娃正在扑腾,她脸色惨白,双臂拼命拍打着水面,显然并不熟悉水性。

    男孩纵身一跃,如纵壑之鱼转眼便游到了她的身边,他迅速用手托起女娃的下颚,让她嘴巴露出水面以便呼吸。

    咸溟之水暗藏汹涌,如墨般深色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地向他们袭来,犹如一头凶狠的猛兽,欲将这两个幼小的身躯一口吞入腹中。

    “你别动!喂,别再乱动了~听见了没?!放手,放手啊!”

    “咳……咳……救命……”

    女娃求生意志强烈,见着有人来救,如抓着救命稻草般胡乱拉扯。他虽然水性了得,但自己尚且年幼,哪里应付得了如此场面?当下便慌得乱了方寸,两个人在这咸溟之中足足扑腾了小半个时辰,只觉得偏离九皋泽越来越远,而那女娃也已明显体力不济,已渐渐失去知觉,在水中不再动弹。

    男孩初出茅庐,遇事也没什么经验,待气息缓和后环顾四周,却发现早已不在朝歌山海域,无奈只得匆匆寻了个岸边缓缓游去。

    今日本打算着寻死,未曾料到却还救了一人,呵,命运实在是扑朔难测。男孩不由苦笑了几声,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涩。

    他看着怀中的女娃,只见她小脸嘟嘟,两条细眉像两个小月芽,手臂又像一节节白嫩的莲藕,可爱的很,和龙泽殿那些瘦弱苍白的女孩明显不同,不禁心中生出几分好感。

    “喂,你醒醒,你没事吧?”他按住女娃的人中穴,反复按压了几次,倒是颇见成效。眼见着她接连吐出几口海水,人便跟着醒了。

    “吁……你好端端的,干吗要寻死?那咸溟中多是吃人的妖族,你若死了,也难有全尸,多不体面。”

    “咳,咳!谁说我要寻死,我……咳!”女娃又吐出一大口海水才觉得气顺了些,又道:“谁知道那天族的仙鹤如此不听话,我好意将香袋想给它闻,它便开始摇头晃脑,把我扔了下来,得亏了这下面是水,否则非摔死我不可。”她一边说,一边揉着酸疼的胳膊。

    “原来…………你是不幸落水,不是要寻死?”

    “谁要寻死,活着不知多快活呢。”那女娃看了看身上湿透了的衣裳,问道:“小哥哥,我们是不是得先想个法子弄干这身衣裳?英姐姐说过,着了湿的衣裳就要吃药的,稚儿可不想吃那些很苦很苦的药。”

    “行,你且等着。”男孩起身环视着四周,只觉这小岛上水清沙幼,草木欣欣,时有飞禽栖息,颇有生机,却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这里好像是个荒岛,我……我先去找些树枝生点火让你暖暖身子。”

    不消片刻,他便拾了些树枝,又熟练得生了火,待一切布置妥当,也没见四周有半点人影,便与那女娃一同坐下取暖。

    “对了,小哥哥,还未谢谢你救了我,我叫舍稚,你叫什么名字?”

    “我?”男孩看着舍稚渐渐红润的脸,笑道:“我叫泽卿,就住在朝歌山的龙泽殿。你呢?来自哪儿的?”

    “云麓山。”舍稚笑着问:“可曾听过?”

    泽卿从未听过,不觉摇了摇头。

    舍稚将手托着下巴,看着泽卿,若有所思地反复嘀咕:“泽卿?……泽卿,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喜欢。”

    她开心地咧嘴笑了,如星般璀璨无比的笑容仿佛是世上最纯粹无垢的宝石。泽卿顿时只觉得心底裂开一道口子,束束阳光猛地跃进他那积尘的心里,云翳散去,扫下一片金色的光来。

    他小脸一红,赶紧把视线移开,扭捏道:“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去捕些鱼来,你且等着。”

    “嗳!泽卿哥哥……”

    话未说出口,泽卿人已走远。舍稚只得留在原地独自挑拨着火星,嘴中嘟嘟囔囔骂着那没情义的仙鹤,也不知谁将它放了,竟然如此恩将仇报,待有机会一定好好教训教训它。想着想着,天色渐暗,泽卿捕了两条鱼回来,他将鱼烤熟了分予舍稚吃下,又道:“适才我找了附近的鱼族来问,这片海域应在咸溟之西,我虽从未来过,但想法子回去应不是问题,待我寻个老龟来驮你回家。”

    “别,别~!”舍稚急忙摇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这样回去且不无趣?她抬头又见满天乌云密布,顿时心生一计,不由说道:“泽卿哥哥,你看这天色,应是快要下雨了,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躲吧。”说罢,便自顾自地往岛中央寻去。

    这片方岛被大海包围,岸边礁石形体较大,颜色偏黄,海水一浪推着一浪的拍打着礁石,发出高低起伏的惊涛声。连绵起伏的山峰上怪石嶙峋,树木郁郁葱葱,实乃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到盏茶功夫,滂沱大雨便倾盆而下,四周顿时疾风骤雨,目不能视。泽卿四下一寻猛见南面山丘下有块巨大的百色石,石下空隙有足足四米高,心中一喜,便急忙拉起舍稚的手往石下奔去。待走近一瞧,那百色石浑然天成一凹字形状,宛如一天然洞穴,石边草木丛生,缕缕紫藤顺着石壁蜿蜒而上,在石顶接壤着泥土的部分又顺垂直下,仿若一条天然的紫色帘子,悠悠随风飘扬,偶有茵茵绿叶点缀其中,煞是漂亮。

    紫藤帘外虽是疾风厉雨,帘内倒是十分干燥暖和,两人寻了块干净的地相对而坐,便继续听雨闲话。

    “对了,泽卿哥哥,你怎会独自来这荒芜的咸溟之地?”

    泽卿尴尬半晌道:“我……我那龙泽殿就在朝歌山的海底,适才正想上岸玩耍,便见你掉入了水中。”他挠了挠头,打起哈哈道:“是巧合,也是巧合。”

    舍稚鉴貌辨色,心念:泽卿哥哥大不了我几岁,出门应有大人跟着,怎得不见大人?怕也是和我一样,偷跑出来玩的,但也不说破,只道:“世间大山何止千万座,朝歌山舍稚倒是没听过,是位于哪一洲?”

    “西牛贺洲的上仪洲。”泽卿直言。

    舍稚惊道:“这一出云麓山竟来到了西牛贺洲?想不到那仙鹤飞了那么远。”她转念想到泽卿的救命之恩,又双手抱拳,学着大人的口吻道:“今日若不是泽卿哥哥救了舍稚,舍稚必定凶多吉少。待我回去告诉阿爹阿娘,他们必会登门道谢。”

    “哪里的话,救人于危难之中本就是该做之事。”泽卿腼腆回道。

    “泽卿哥哥说这话,是你心地善良侠义心肠,可阿爹却从小教育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语毕,左思右想了一番,终于一拍脑袋道:“不如我们结为好友,今后泽卿哥哥之事便是我舍稚之事,我们肝……胆……相照,如何?”她好不容易蹦出戏文中偷看来的几句台词,便依样画葫芦地说了出去,顿感特别豪迈。

    泽卿见她人小鬼大的模样,便越发觉得她天真无邪,而他虽身为龙伽族大王子,但自幼生母早逝,父亲对自己甚为严苛,鲜有温情,下人们也是恭敬唯诺,身边从未有好友可以说得上话。他心中思忖良久,便没有立刻接了舍稚的话,舍稚推了推他,他才道:“自然是好。”

    “那我们拉勾勾。”说罢,舍稚便爽气地伸出小拇指。

    “拉勾勾?那是什么?”

    “我听姑姑说,凡间的人许诺的时候就是要拉勾勾的,表示永不违背。”舍稚自顾自地拉起泽卿的小拇指,随即大拇指上翻相挨,并道:“拉勾拉勾……恩,永永远远,不会变!”

    泽卿扑哧笑出声来:“好,那拉勾拉勾,永远,不变。”这小鬼,还信这套。

    两人谈笑之间,雨势渐收,而暮色渐沉,一轮皓月当空,扫下银白一片。两人商议着出去,正要起身,却见那百色石内侧的石壁上有光透出,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

    “那里好像有个洞!”舍稚看清后指着那石壁大喊。

    百色石的石墙上本布满了藤蔓,绿茵茵的遮挡住了洞口。白日里匆忙进来也没仔细瞧过,只当是完全封闭的空间。现夜幕临至,四周笼罩于黑夜之中,而那月光银衣素裹倾洒而下,才让他们在藤蔓的缝隙中察觉到那处洞口。

    话未说完,舍稚便已放轻脚步向洞口走去,泽卿屏住呼吸用手势示意她回来,舍稚朝他回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会小心,脚步却不曾停下。他担心舍稚的安全,只能快步上前,将舍稚护于身后,带头往那洞口探去。

    那洞口约一丈高,半丈宽,本是易见之象,但由于长年未有人清理,已被藤蔓遮盖,枝叶错综横斜,甚难通行。泽卿费尽力气才清理出可纳一人爬行的小洞,却唯唯否否不敢进去,只通过那门口小洞向内窥探,隐见里面别有洞天,虽不宽敞,却是极高。原是那百色石穿插至山腹之中形成的天然洞穴,上有一通气之口,刚才所见的月光就是从此倾泻而下。由于洞口太小,泽卿视线受阻看不真切,正想要再细看究竟,舍稚却在后面推搡着让他快些进去。

    泽卿一个踉跄,跌进了洞穴,舍稚紧随其后,一入洞内才发现洞内还颇为宽敞,有新鲜的空气流通其中。

    洞穴四壁从下至上的三分之二都是由整块百色石所砌,余下三分之一才是山体。整个石室的内部陈设十分简单,只在石室深处摆有一圆形石桌和两张圆形石凳,应是许久未有人触碰,早已布满灰尘,仅留下石桌上那盏千年不灭的蛟龙灯在那儿摇曳着烛火。石室的中央地面上砌有一丈多宽约几寸厚的圆形石台,四周有几阶整齐堆砌的石阶可供人而上,而那圆形石台之上,放有一座不足半丈高的白玉床。

    此刻素月分辉,正好照于那白玉床之上,将它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朦胧月晕,显得格外清幽明亮。

    两人身形尚矮,视线不及,无法看个真切,待舍稚登上石台踮脚一看,目光动处一白衣男子正仰面躺在白玉床上,熟睡般模样,及腰的黑发如墨般散开,睫毛又密又长,身形却甚为羸弱,仿佛孩童一般。“他是睡着了吗?”舍稚侧身问紧跟上来的泽卿。

    泽卿警惕地上下打量了番,疑道:“应是死了吧。”

    “死了?”舍稚不信。她那须罗族虽不象天族个个可享无尽寿命,但也是处于仙山的长寿一族,平均寿命可达两千余岁。她才长了区区两百岁,还未见到过真正的死人。“我不信,他明明就是睡着了嘛。”

    “小心!”泽卿拦住她已经伸出的手,正色道:“我看这石室应是个墓穴,下面的洞口明显已封,室内又长年没有人活动的迹象。应是一些信奉月神的部族,将已死之人放于此处,以祈灵魂能升天。”他见舍稚心存疑虑,又道,“你再看地上,刚经过一场大雨,这里顶上又有如此大的洞,地上怎会没有湿?”舍稚俯首沉思片刻,果真半信半疑起来,泽卿拉着她的手便往石阶下走,边走边说:“定是在这里布下了结界,我看我们还是快走吧,触犯了神灵可是大不敬之罪。”

    谁料舍稚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去,喃喃道:“可是舍稚觉得他应该就是睡着了,哪有死人那么好看?”

    这丫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小心些,我护着你。”

    月光温柔倾洒,将白玉床衬得莹白透亮,舍稚两手托腮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这人无论从样貌还是气息都分外熟悉,似曾相似却又记不起哪里见过。

    “喂,你醒醒。”

    没反应。

    她肉嘟嘟的小手又上前轻轻推了推他,还是没反应。

    “我们还是走吧。”泽卿催道,“这里……总觉得有些古怪。”

    “泽卿哥哥,再等等。”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完好的素白色的丝帕,又从中取出一把桃木彩雕云锦纹圆头梳篦。歪着脑袋使劲地想着,依着昔日舜英姐姐的手势由上而下轻轻帮他梳理着头发。梳理完后,又在发尾上认真得打上一蓝色帛带,反复看了半天,才感满意。

    这把梳子送你,你若醒了,也用得上。

    舍稚偷偷将那把梳子放入了男子的掌心中,方转身离去。

    出了石檐,已是第二日清晨,阳光斜射,雨后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海水独特的咸味扑面而来。泽卿捏了个诀儿,海平面上悠悠爬来一只巨龟,他伸手摸了摸舍稚的额头,颇有几分大哥哥的样子,劝道:“你已出来许久,还是回去吧,免得你阿爹阿娘担心。”

    她虽心里不愿,却也只能点头答应,嘴上嘟囔道:“泽卿哥哥,回家后我定让云燕老儿给你捎信,你放心吧。”

    泽卿又嘱咐了老龟几句,才让老龟驮着舍稚入了海。最后还是不放心,偷偷跟在身后一路护着,直到须弥山内海附近才止了步子。

    他注视着舍稚渐行渐远的小小背影,念着那句“活着不知多快活呢”,不由得会心笑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像这两日般快活自在过,这种陌生的感受甚为美妙。他举起颈中佩戴的镶金波纹白玉戒指,透过如脂般白润的指孔遥遥望着那旭日东升的朝阳,心也渐渐暖和起来。

    待太阳高挂,泽卿纵身一跃而下,海面泛起一道道波澜,水花反射出阳光金色的折射,甚是漂亮。

    ***

    云麓山顶,夜已入深。

    云麓山,位于须弥山第四层仙山带,山顶常年有仙气萦绕,影影绰绰,如笼轻纱,如幻如梦。山上人迹寥寥,虽不如陀罗山那般热闹,但却庄严肃穆,一派幽静之象。

    云麓山有终年细流叮咚的滴水崖,烟波浩淼的青龙池,傲霜赛雪的惹雪林,以及祭奠须罗族先祖们的巍巍庙宇。每到祭奠之际,归海寺便人来人往,香火鼎盛。说起这归海寺,其名源自于须罗族始祖,有着悠久的历史。相传,世界刚刚形成山海大地的时候,色界十八天之光音天的仙女贪玩来人间游戏,在大海中洗浴之时被一水精入身而生出一肉卵,那肉卵经过千年后,生出一女婴,便是须罗族始祖。始祖感念海底时光,所生后辈却不能长久在海中生存,故须罗族代代便以回归海底为愿,归海寺应此得名。

    南方神将天勋的南门府在云麓山南侧,府邸不大,唯有几进院落,却佳木葱茏,奇花灼灼,幽静气派。正门上瓦墙泥鳅脊,门栏窗隔,都精细雕着新鲜图样。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院落中几株梨花开得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如白云轻飘,如雪花漫洒。那池塘之上,白石为栏,环抱池岩,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此时又到深夜,蝉噪林逾静,整个南门府邸静悄悄的。

    阿爹阿娘是不是已经睡了?还是…………出去寻我了?舍稚猫着身子往她那东厢房走去,她自知偷骑仙鹤已是闯祸,现下更不敢大声喘气,生怕吵醒爹娘,惹来一顿板子。

    他们南门一脉,向来是四门中最和气喜静的。父亲天勋母亲琼玉潜修佛理,不喜好战斗厮杀,也喜清净,故府邸中仆从也未有几人。此时庭院中,唯有月亮高挂中天,真是应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境。

    舍稚却无心欣赏这些,她只想着偷偷溜回房间就好,她一边蹑手蹑脚往房间走去,一边思索着说词,若被发现,就说……就说在山底下玩得累了,睡着了;或者说,去鹿吴山找兔子精玩,不小心掉进那厮做的洞里,动弹不得耽误了时辰。如之云云,想了一筐。

    正当她要推开厢房之门,蓦地见到头顶上飘来一朵泛着微光的木槿花,徘徊不前,盘旋不去,那木槿花呈淡淡紫色,乃是仙法所化。舍稚见状,大惊失色,像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调头就往院落外狂奔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