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箫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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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局势

厉诚到书房的时候,李盛昱正挥毫洒墨,笔尖所及,势如奔骥,一张白纸有如无际平川,囊尽洒脱。

    看到厉诚,李盛昱搁下笔,眉峰舒展,扬手指了指椅子,于是厉诚便在那椅子上坐了下去。

    “小少爷一切安好。”厉诚开口,他的语气很平淡,但神色却是带着一丝不安。

    李盛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叹道:“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听这口气,厉诚知道他无疑是不希望李百入关的。

    “你怎么打算?”

    李盛昱道:“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护他周全。”

    厉诚点头。

    “他托我向左府和清风台分别送了两张拜帖”,厉诚接着道:“便是在这月十四,邀两派在仙宾居一聚。”

    “莫不是为了左英和秋子松二人之死?”

    “多半是的。此二人已死,凶手毙命,纵是事实,两派也绝不甘便如此收场,总要讨个说法,不然世家与拳宗颜面何在。”

    李盛昱点头:“鬼僧之死,多半是地府在自清门户。而百儿会跟左、秋二人交手,多半是为了小鸾。”

    厉诚面露惊诧,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李百大婚当夜不辞而别的真正原因。

    “难道连淮南狄府都是……”

    “未见事实之前还是莫下定论”,李盛昱打断厉诚:“但在现在看来却是不能不怀疑。”

    “百儿这次回来可是带了小鸾?”李盛昱突然问道。

    “少夫人还在关外。”

    “不过这些时日也未见狄府有过什么大动作。”厉诚接着道。

    “百儿一直抱恙在身,淮南狄家肯将府上千金下嫁于他,全看在我李府的面子,如今地府势强一方,正道若不联手只怕会重蹈覆辙。”

    厉诚很清楚,李盛昱所指的覆辙是什么。

    落雁峡那一役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但直到现在似乎都未尽余波,留下了很多疑点。

    但那一战是经历过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去回想的。

    这便是当年人称“武林恶首”慕遥情的厉害之处,纵是那一役他自身也命葬落雁,但那一局的他亲手掀动的浩劫却成了江湖中人经年难消的噩梦。

    从此江湖改写,逝者难数,生者不安。

    沉默,顷刻的沉默。

    “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什么吗?”李盛昱突然开口。

    厉诚凝视着对方,等他说下去。

    “安逸。”李盛昱说出这两个字仿佛思考了很久。

    古时《孟子》中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个道理,厉诚自然是懂得的。

    厉诚细思,自落雁峡一战后,江湖确实平和了多年,少有干戈。

    但这少有的平寂才是真正可怕的。

    人会放松警惕,疏于防备,产生错觉,难以察觉隐藏在暗处的不安,甚至送命。

    厉诚道:“但现在连看似安逸的假象都没了,侯稷命丧府邸,顾阔云绝命六里亭,此二人都死于地府之手,可就连地府十二鬼之一的鬼僧如今也死了……”

    他停下来,又接着道:“顾阔云死,却未见陆夫人有过任何表态。”

    李盛昱开口:“你想不通?”

    出岫山庄庄主顾阔云与夫人陆菡伉俪情深,是江湖人尽皆知之事,而顾阔云身死六里亭,出岫山庄甚至陆家却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厉诚想到了一个原因,却不能确定。

    “因为顾阔云本就是要去送死的。”

    厉诚道:“那为何还要请镖局护命?”

    “为了掩盖他真正的目的。”

    什么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厉诚想不出。

    李盛昱站起来,推开了窗户,冷风一下气灌了进来,把他的发丝拨到了肩后,里面夹着刺眼的白色。

    厉诚又一次觉得,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好像又苍老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局,根本没有结束,大概,永远也不会结束。”

    李盛昱说得很平淡,厉诚听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苍凉。

    苍凉的就像冬日里的风。

    她就走在这风里,却偏偏像走在春风里一样。

    裙尾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动,脚踝在摇曳间朦胧隐现。她只穿了一双单薄的绣鞋,但在举步间却好像隔绝了冬日里所有的寒凉。

    聚宝斋已经打烊,但当她行至门前,门却开了。

    掌柜的已不见了踪影。

    她一只手抄起案台上的一盒胭脂,另一只手食指轻触那盒内朱红,垂目看了一眼,便将食指抵在了唇上。

    然后她开启暗门,踱过石径,最后在一间厢房门前停了脚步。

    她想了一下,然后撤后一只脚,蹬掉了绣鞋,玉足雪白,便直接踏在那青石台阶上,她似乎竟是一点都不觉得冷。

    她推开门,屋里的人正用一把剪刀剪着烛火。

    她开口,轻声细语一声:“大人。”然后,便踱至屋内。

    对面的人朝她微笑了一下,道:“如何?”

    “大人吩咐的事情,知更已经调查清楚了。”

    对方放下剪刀,慢慢走到她面前,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示意了下桌边的圆凳,“坐下说。”

    知更便坐下来,道:“他叫李百,冀州李府的二少爷,李盛昱之子。”

    “老爷子竟还有一个如此能耐的儿子,此前竟未听闻。”对方脸上没有一丝惊讶,更多的是饶有兴味的神色。

    “据说他是自少时伤病加身,虽有幸捡回性命,却也从此落下了病根,李盛昱为护他免于江湖祸乱,便安排他在关外调养身子。此前未涉入江湖,入关也是最近的事。”

    “他用来调养的药方都是一些活血散瘀的方子。”知更接着道:“若大人需要,我便取出,大人可过目一观。”

    对方笑了笑:“药方可以造假。”

    “大人——”

    “不过”,对方截口道:“不过他伤病加身应该属实,我见过他一面,看得出来。”

    “他近期两次入关,第一次是为迎娶淮南狄府千金狄小鸾,第二次便是这近几日的事,应是来向左府和清风台协调左英和秋子松之死一事。”

    “左府和清风台……”对方沉吟着:“对上了这两家,有趣。”

    “据说是李百带着狄小鸾出关后与他二人交的手。”知更补充道。

    “听说他在大婚之夜是马不停蹄地带着狄小姐出关的。”

    “是。”

    “嗯……那是会是什么事至于让他这么急着走呢……”他凝视着知更,手指揉着她的发梢。

    “莫不是为了狄小姐?”

    对方突然笑了,露出赞许的神色:“男人通常会为女人做出不可理喻的事,当自己的女人受到威胁的时候那就更不在话下。”

    “这么说来”,知更睁大了眼睛:“左府、清风台与淮南狄府有纠葛,而李百为护狄小姐避开祸乱便将她送至自己在关外的修养之处暂避。”

    “大致上是的”,对方道:“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左府与清风台若与那狄小姐有纠葛,如今掌控狄府大公子却为何不出面。就算小妹嫁入他府,血脉之情终不可断,狄府没有任何动作都说不过去。除非……”

    知更凝视着他的眼睛,等他说下去。

    “除非狄大公子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纠葛或者这件事自一开始就在狄府的计划之内。”

    “如果第二个推论成立的话”,对方接着道:“那么这件事的关键就在……李百在关外是什么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话至一半,他突然转了话锋。

    “骆迁。”知更轻轻道出一个名字。

    “骆迁……”他轻笑了一声:“易城的‘算无遗’骆迁。”

    “易城成员散居关外,多年来已经鲜有活动。”

    “易城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出世”,他道:“表面上置身度外,却暗窥棋局,确实是易城的作风。”

    知更看到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特的笑容。

    那种,当他觉得有趣时,脸上会浮现的笑容。

    她知道,当照影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他的心底都会酝酿着极深的盘算。

    “你说”,他突然开口:“一个由骆迁照顾饮食起居,娶了淮南狄府千金,又让左府和清风台败在手下,同时抱病避世的李府二公子,只是人们口中流传的那样,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花天酒地、玩世不恭的大少爷么?”

    知更瞧着他,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需她来回答。

    他突然盯住她,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一只手扶上她的后颈,另一只手解开了她的前襟。

    外衫滑落,领口散开,玉肩半露。

    知更的脸上没有半点的惊愕。

    而是平静,一种早就已习惯了的平静。

    知更就这样瞧着他,她慢慢伸出手,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她感到胸前的那只手如同一团缓缓移动的火焰,温暖却也凛冽。

    她开始发抖,呼吸也开始急促。

    “你是害怕,还是冷?”他平静的言语灌进她的耳朵。

    眼泪突然从知更的目中淌下,一涓细流映出轻颤的烛光,她抬眼凝视着他的眼睛,声轻有如呜咽:“他不肯……不管我怎样做。”

    对方的目光倏然冷了下来:“你做得还不够。”

    他抽出了手,站起身,踱向门口。

    “穿好衣服,去他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