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箫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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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佟老头的手擀面

    sun aug 14 18:12:38 cst 2016

    已经入冬有些时日,第一场雪也已下过。房顶的瓦砾缝中还依稀能寻见雪的痕迹。

    北方的冬风,干净、凛冽、烈性十足。

    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前方的家在等着他们。一只简单的火盆,一碗妻子亲手炖的排骨汤,一声孩子亲昵的叫喊,就足以温暖一颗冻僵的心。

    在这样的天气中行走,劳顿时,若能有一碗热腾腾的热汤面下肚,就是一件最幸福的事。

    在最需要的时候,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你恰巧就走在这条街上,望向前方不远处,你很容易就能看到一处门面飘出一缕缕白雾。

    你若再走近些,便能闻到香气。

    那么你一定要进去尝一尝佟老头的手擀面。

    因为佟老头的手擀面实在够味,就像“冬风”一般够味。

    佟老头面馆的招牌已被时间褪了色,此刻的招牌底下,正站着一位年轻姑娘。

    她身体微倾,靠在门框边,一脸悠闲,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青春的光彩。

    她的五官分开来看,或许并不出众,但组合在一起,却出奇的是一幅俊俏的脸庞。

    “佟枫。”里屋传来佟老头的声音。

    “哎,来了。”姑娘一个机灵,大声答应着,转身跑进了里屋。

    佟枫是佟老头的女儿,佟老头做出的每一份手擀面都由她端出来,送到客人面前。

    佟老头没有请伙计,每一碗面都由他亲手来做,而且每次只做一碗。

    就算客人很多,佟老头也不会改变节奏。

    每一碗面,该加多少水,加入的葱花要改多少刀,煮面时需要多大的火候,佟老头都一丝不苟的完成。

    用佟老头的话,这是对食材的尊重,是对自己手艺的尊重,也是对客人的尊重。

    碰到人多的情况,你想要吃到面,别无选择只有一种方法。

    那就是等。

    面是一碗一碗上的,你就一碗一碗等。

    这样一份精致的手擀面,自然也值得花时间等待。

    佟枫双手端着一碗面,从里屋走了出来。

    佟枫送面,从来不用托盘,对她来说,一双手就已足够。

    满满的一碗面,冒着腾腾热气,稳稳的嵌在她那双精巧的手中。

    她步履盈盈,朝着窗边的一张桌子走去,走到桌前,她身子微微前倾,将手中的面稳稳地放在桌上。

    香气四溢的汤汁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她那双修剪的干干净净的手只透出一层绯红,宛如千年寒玉上卧着一瓣桃花。

    “客官,您的面。”撂下这么一句话,佟枫便扭身离去。

    这么一碗精致的面,再配上这么婀娜的身姿,着实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所以,来到佟老头的面馆的江湖客,吃面的第一层意思,再睹一睹佟枫的风姿,便多了一层锦上添花的情怀。

    熟知她的人都知道,她就如这北方的冬风一般,干净、凛冽、烈性十足。

    不过今天的客人并不多,应该说很少。

    只有一个人。

    那人身着墨青色的束腰长衫,料子是新近浆洗的,平展光滑,只在恰当的地方折出了几道优雅的衣褶,尽显干练之气。

    眼角与额际的皱纹已说明他并不年轻,而他的目光却并不比任何一个年轻人迟钝。

    他安静地坐在桌旁,他垂头轻嗅了一下碗口喷香的热气,脸上浮上一个浅浅的微笑。

    在这么冷的天,来上一碗喷香的手擀面,简直幸福极了。

    所以他吃的很认真,以至于又来了一位客人,他都没有抬头瞧上一眼。

    来的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随便捡了一张空桌便坐了下来,冬风在他面上刻上了几丝疲惫,一身衣服也已略显旧色,黯淡无光。

    “客官吃面么?”佟枫的声音已随着俏影翩然而至。

    “吃”,年轻人回答道,接着,他眉头微蹙叹了口气道:“但是我没钱。”

    “那么,请你出去。”

    年轻人没有动,只是笑道:“出去我还怎么吃面?”

    佟枫也依然面不改色:“出去自然就不用吃面了。”

    “没钱,可以赊账。”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佟老头端着一碗面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亲手将那碗面送到了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抬头笑了笑,露出了感激之色。

    佟枫瞧了佟老头一眼,没有说话。

    “你赊的这笔面钱怕是要成坏账了。”又一个声音传来。说话人不是那个中年人,不是佟枫,当然更不是佟老头。

    只闻声音,却未见人。

    佟老头面无表情,只淡淡道:“为什么?”

    “死人是没法还账的。”

    “死人当然也是没法吃面的。”佟枫居然笑了。

    “看来,佟姑娘不仅漂亮,而且还聪明。”一道人影嵌在了门口,没人看到他是从哪里来的,当看到他时,他却已经来了。

    佟枫一双眸子弯作了两弯月牙:“看来你是一个闭着眼还能说实话的人。”

    门口那人一身素白僧衣,贴在他那如竿子似的身子上,一张枯瘦蜡黄的脸上,赫然一对深陷的眼窝。

    他双目阖闭,上下相接的眼脸如两把薄而锋利的短刀。

    他那干瘦身影后的地上,露出了箱子的一角。

    新上的红漆,在冬天稀疏而干烈的日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这个世上的箱子,各式各样,不胜枚举,有女人安置胭脂水粉的妆奁,有庖厨盛放菜肴的食盒,还有大财阀藏金银红货保险箱。

    还有一种箱子,一种特别的箱子。

    装人的箱子。

    装人的箱子通常只有一种。

    那就是,棺材。

    佟枫眼尖,自然看出了那人身后的棺材。她双臂交叠,靠在桌角,嘴角微微上扬:“哟,鬼和尚不念经打坐,改行卖棺材了?”

    未及那人回答,佟枫接着道:“只可惜,我们这儿没有死人,你这生意可真是选错了地方。”

    鬼僧蜡黄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淡淡道:“有,有一个。”

    “哦?”

    这时,那个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苦笑道:“我。”

    佟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笑的连腰都弯了下去,若是换做其他女孩子,被几个陌生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不羞死才怪。

    然而佟枫不是别的女孩子。

    佟枫就是佟枫。

    “老爹,你见过死人有能说话的吗?”佟枫一手指着那个年轻人,一手捧腹,对佟老头道。

    “没有。”

    “这难道不好笑么?”

    “好笑,简直好笑极了。”佟老头话虽如此,脸上却无一丝笑意。

    佟老头望着年轻人,道:“面是给活人吃的。”

    年轻人应道:“是。”

    “死人是没法吃面的。”

    “是。”

    “那你是不是活人?”

    “是。”

    “吃面。”

    “好。”

    佟老头这时将目光移向了鬼僧:“客官要吃面么?”

    “不要。”鬼僧道:“因为我没钱。”

    “而且我也不想赊账。”

    年轻人抬起头,对鬼僧道:“你既已来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请你。”

    年轻人眼带笑意,一副诚恳的神色。

    鬼僧那闭阖的双目微微一动,淡淡道:“连你那份都是赊的,你又如何请我?”

    年轻人微笑着,喝了一口热汤,说道:“既然我已赊了一份,又何妨再多赊一份呢?”

    “好。”鬼僧走了过来,坐到了年轻人的对面。

    佟枫饶有兴味的瞧着那个年轻人,她实在想不通,面对着一个来取自己性命的人,他居然还能笑的出来,居然还能吃得下面。

    佟枫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伸出手,食指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叩了叩,说道:“你要是能活过今天,你这份面,算我请你的。”

    她抬起手,指着鬼僧:“但他这份的面钱,你改天要还我。”

    年轻人吸进一根面条,喝了一口热汤,抬起头,笑了笑:“我尽量。”

    佟枫咧开嘴,露出了两排洁如白玉的牙齿:“好极了。”

    窗边的中年人仍在一声不响的低头吃面,依然吃的很慢,很认真,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他就是一个客人。

    吃面的客人。

    不论你是江湖豪杰抑或达官显贵,来到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

    那就是客人。

    佟老头的招待从来不偏不向,在他眼里,来这里吃面的人就像煮在水中的面条一样,没有区别。

    佟枫端上鬼僧的那份面,转身倚住一张空桌,抬起一只手,翘起食指抵住下巴,一双清亮的眸子在眼眶里缓缓转动着,搅动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三人静静地吃面,冬风卷动,绕过门轴,木门轻颤。

    有那么一刻,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

    年轻人垂头盯着筷子周围凝结的油花,突听对面的鬼僧道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已不必等,他们已不会来。”

    佟枫微微偏过头,瞥了一眼鬼僧,心中的疑惑已是百转千回,但她绝不会过问。

    她向来是个很识趣的姑娘,她很清楚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他在等谁?他们又是谁?

    这句话,年轻人却是听得懂的。

    他缓缓抬起头,面上浮起一个明知故问的微笑:“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死了。”

    年轻人没有露出任何惊异之色,只是淡淡道:“你怕他们杀了我?”

    听到这句话,佟枫霍然发觉自己之前的猜测都错了。

    原来“他们”也是来要年轻人的性命的。

    “不怕”,鬼僧停下筷子:“就凭他们,还杀不了你。”

    年轻人又笑了。

    鬼僧接着道:“我既要取你性命,又何劳他人动手。”

    “你既知道他们奈何不了我”,年轻人叹道:“却又为何多此一举,取其性命。”

    “至少”,年轻人眉角微微一松,眼中透出温柔的神色:“我不会杀了他们。”

    鬼僧薄唇紧闭,仿佛不曾说过话。

    “人活着,就总会有机会的。”年轻人接着道。

    鬼僧那一双被闭合的眼睑包裹的眸子在眼眶里缓缓的转动着,这时他开口:“他们没机会了。”

    “而且”,鬼僧的嘴角微微上扬:“左英和秋子松也不再有机会。”

    年轻人怔住。

    他眉峰轻蹙,忽又舒展开来:“你居然也杀了他俩。”

    “他们是没有机会可以失败的,与其这样活着,死了倒好。”鬼僧的嘴角又紧锁起来,枯瘦的面容上最后一丝微弱的表情也一扫而光。

    佟枫心底激起一丝惊异的微澜,那个快瘦成了人干儿的“和尚”提及的那两个名字她是晓得的。

    江湖上也很少有人不知道那两个名字。

    南七北六十三省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世家左府出了一位武学奇才,年少有为,一柄快剑出招变幻莫测,套路难测,竞折前辈高手无数。

    秋子松修炼多年的一套内家拳法,更是绵密深厚,威名远播。

    而现在,这两人都死了,就像两只被轻易踩死的可怜蚂蚁。

    年轻人苦笑:“你倒是替他们想得周全,却不知这般要害苦了我。”

    鬼僧端坐凝神,嘴角动了又好似未动:“哦?”

    年轻人接着道:“很多人已知道我与他二人交过手。”

    “是。”

    “马上又会有很多人知道他二人已命丧黄泉。”

    “是。”

    “但没人知道是你杀了他们。”

    “是。”

    “还有之后那几个本欲取我性命却步了他们后尘,成了你手下亡魂的人”,年轻人顿了一下,接着道:“少不得会有人为这些人报仇的,这些冤债岂非都要算在我头上?”

    “不会”,鬼僧鼻翼微张,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已经厌倦了开口说话:“没人会去找死人报仇的。”

    年轻人目光一凛,双眼已不似方才那般温柔。

    这时,鬼僧闭合的双目豁然睁开,两道寒芒爆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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