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番外二：福生
第256章 番外二 福生
福生小时候其实并不叫福生，而是叫二蛋。
那时候的莫有寿没读过什么书，守着一个每天只能卖点茶水钱的破旧食肆，为了生计发愁的他根本没心思给孩子取什么大名。况且村里头的孩子，都信奉着“贱名好养活”的道理，因此便一直“二蛋、二蛋”这么的叫着福生。
直到福生四五岁的时候，老张家食肆来了一个过路人，他摸了摸福生的手，跟莫有寿说，这孩子生来带着福气，命中注定有贵人，以后便叫做福生吧。
莫有寿一听，觉得这名字朗朗上口，又有着极好的意头，便欣然应允，福生，这才有了自己的大名。
可福生觉得，自己的人生并不像那老先生说的那般，生来便是带着福气的。如果那样，为什么他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弃他们而去？为什么他们从不受祖父祖母的喜欢？为什么不管他们怎么努力干活，家里还是整个牛棚村最穷的人家？
直到那一日，他带着妹妹福美摘完野菜，带着野菜走进老张家食肆，看到一个分明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却背手站着，笑意盈盈，清涧如水的眸子里满是与他们这个年纪不符的自得和自信。
当时的他只觉得一向昏暗的破旧食肆里，因为那姑娘的微笑，陡然间变得亮堂起来。
后来，因为莫兰的到来，他们的日子竟然慢慢的越过越好了起来。卖好吃的菜式，种蘑菇，做蘑菇酱，做桂花点心……到最后，开了水月山庄。
看着家里头的银子越赚越多，家里人的生活也越过越好。
他觉得，莫兰，一定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贵人。
他开始想要回报莫兰，他冥思苦想着怎么样才能报恩。可不知不觉，他发现他不止白天想，夜里也开始想。不知不觉，他发现他开始想的不再是报恩，而是莫兰的一颦一笑。不知不觉，他发现在梦里也会想。
最初的他，摸着自己澎湃跳动的慌乱心跳，根本搞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的脑海里总是浮现他与莫兰初见面的那一日，那昏暗破旧的食肆里她陡然绽开的清雅如月的微笑。怎么挥也挥散不去。
直到后来情根深种，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那种仿佛昙花乍然盛开的感觉，叫做——怦然心动。
他记得他决定去私塾读书的那个晚上，月色极好。做了决定的他躺在床板上，竟然觉得那照在身上的月光是热的。
他辗转反侧许久，终于忍不住下了床，然后来到了莫兰的院子外头。
他本来只想着来看看被她打理过的院落，被她悉心浇过水的桂花树，可鬼使神差的，他又忍不住出声叫了她的名字。
是的，从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他便一直是叫的她名字。他下意识的忽略了，其实莫兰还要比他大一些。
他一股脑儿的说完自己的心意，甚至全然没有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被他的汗打湿了。他只觉得莫兰芙蓉满面，月光为她笼罩上了一层似近似远的缥缈，美的不可思议。
她笑着对他说：“谢谢你，福生。”
他当时只觉得，莫兰的笑容，不单单只是照亮了当时的昏暗食肆，更照亮了他未来的人生。他能感觉到，当时的莫兰，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他满心期待的打算挣一个功名，送与莫兰做聘礼。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回来的时候，竟然得知莫兰原来已有夫婿。
他只觉得这辈子从未尝过这种苦涩滋味，可心中再苦，在所有的亲人面前，他也只能佯装淡定，假意微笑。
因为他知道，莫兰心善，若是自己表现的痛苦十足，她一定会内疚万分。他这么爱她，如何能忍心看着她难受？
因此，他最终用尽力气，在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而后改口唤她：“堂姐……”
也许，他能给她最好的爱，便是成全，便是疏离，唯有这样，她才能全无负担的继续前行。
后来，他终于送她出嫁。可悲的是，这辈子他离她最近的距离，也是从此以后离她最远的距离。
他背着她，目送着她嫁做人妇。
心头终于不再苦涩，而不再苦涩的原因，大约是胸口那颗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心，随着那远去的喜轿，而被时间剜走了吧。
他越发醉心于朝堂，替陛下分忧解难，为百姓筹谋权益，与佞臣斗智斗勇，跟贪官兵来将挡。从五品到四品到三品，他仅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就达到了别人一生也许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在朝堂上，他是人人都要给三分面子的太府卿，受陛下器重，受民众爱戴。在家中，父亲康健，继母和顺，叔婶慈爱，莫家老小，枝繁叶茂，一派热闹喜乐。
可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会盯着飞蛾扑火的画面，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想起莫兰的笑颜。
他如今还能常常看见她，看见她带着一双可爱的双生子女儿来莫府看望莫家人。
多年来的习惯，早就让他养成了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他可以状似寻常的跟莫兰偶尔聊聊家常，也可以跟皇甫清绝坐着一起小酌几杯薄酒。
甚至有时候伪装的太好了，他都有些恍惚，他这些年的执念，到底是在钻牛角尖，还是他真的无法释怀？
直到莫兰跟她隐晦的提起他的婚事，隐晦的劝他，男人总要立业成家。
那许久不曾袭来的心痛告诉他，是的，他无法释怀这份最初的爱。
可他依然是那个不忍莫兰有半丝不安和内疚的福生，因此，在莫兰提起他婚事的时候。他笑着调侃道：“还请世子夫人帮忙张罗了，弟弟自然是相信姐姐的眼光的。”
莫兰果然大松一口气般，满是愉悦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你心里有什么别的想法呢！那我回头便去安排，如今你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了，自然得挑一个你喜欢的。再过几日是中秋佳节，我早已备好了桂花糕，届时便请些合适的小姐来府中赏花，你到时候自己挑选！”
这事儿，便这么定下了。
中秋佳节那日，福生休沐。
为了不辜负莫兰的安排，他特意出席了赏花宴，坐在上首，静静的做一个淡笑着的木头桩子。
这些环佩玲珑的千金小姐，早就知道当朝三品太府卿是何等的风姿玉容。如今京城美男子排名里头，除了独宠皇后的当今陛下朱飏，以及永远生人勿进的骁勇大将军皇甫清绝，接下来便是这莫福生了。
莫家虽无深厚背景，但架不住福生年轻有为，品貌出色，深受陛下器重。如若嫁进莫家，公公婆婆又是好相处的，而那婆婆还是个继母，又如何能拿捏得住媳妇？
因此，京城里头适龄的小姐听闻莫府举办赏花宴，都是牟足了劲的想要好好表现自己，以为自己争取到这个极好的姻缘。
她们吟诗的吟诗，作画的作画，抚琴的抚琴，跳舞的跳舞，各个都是妆容精致，才艺出众。可福生却是看的百无聊赖，这些虚无的才艺在他看来，还不如莫兰做的桂花糕。
莫兰……莫兰……
面前的桂花糕，味道纵然好，却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味道。如今莫兰被皇甫清绝宠着，已经很少自己下厨了，他也很久没有吃到过莫兰做的美食了。
他的喉咙，又是一涩，极是艰难的才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了下去。
他难掩眼底的失望和失落，便借口去更衣，先行离开了花园。
他走啊走啊，却闻到了一股子桂花和糯米交织在一起的香味。他下意识的顺着香味走到了厨房，站在厨房外头，就听两个女子在里面说道。
“哎呀，小姐！其他小姐们都是展示琴棋书画之类的才艺，你这倒好，闷声不吭的跑人家后厨来了，哪家的千金小姐，会以展示厨艺为荣的？你看你，脸上都沾了面粉了，这到时候浑身油烟味，莫少爷如何能看得上啊？”一个丫头极为着急不满的声音。
另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小声解释道：“云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也知道，我真的半点才艺都没有，也就做的吃食还过得去。听说世子夫人做的糕点特别好吃，我想着她一定也是喜好美食之人，既然自己没什么才艺，不若做一道甜羹，也许世子夫人喜欢呢？”
她这般轻柔的解释，倒仿佛不像个小姐，先前说话那丫头的声音，都比她更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
“可是世子夫人喜欢有什么用啊？莫少爷喜欢才有用啊？”
“好啦~来尝尝看，我做的好不好吃？”
而后就听见那丫头吃的畅快的声音，似乎是被美食收买了，不好再说她家小姐什么。
福生原本憋闷的心情，突然就被治愈了。他甚至隐隐好奇，那散发着甜糯香味的甜羹，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他正想着，脚下一动，便走了进去。
轻声问道：“你们做的是什么？可否让我尝尝？”
能在莫府自由走动的，还这般容貌的，除了莫少爷还能是谁？
云烟生怕她家小姐还摸不清状况，立刻屈膝道：“奴婢给莫少爷请安，这是我家小姐做的桂花酒酿甜羹。”生怕莫福生不知道她家小姐是谁，又补充道，“我家小姐姓冷。”
冷婉如有片刻的呆愣，下意识的解释道：“那个……我不是偷偷进来的，先前有个嬷嬷在这里，我跟她打了招呼才开始做的。并不是小偷。”
云烟低着头，只觉得完蛋了，哪有第一次见人公子，说自己不是小偷的？就不能说点别的？哪怕聊聊天气也好啊！
莫福生对她扬起一个暖暖的笑，冷婉如的脸瞬间红的跟个煮熟的虾子一般。
福生见她实在羞窘的快要哭了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道了声“倒是唐突了小姐了，实在抱歉。”
说着，就离开了厨房，然后回了自己的书房。
自从朱飏登基，冷清秋成了蛮族王后之后，冷族便重新复出了，如今的冷族族长，成了南召国的宰相。而冷家，也是恢复了百年前的地位和荣光。
冷婉如，是冷家旁支的嫡出小姐。可唯一不同的是，跟冷家其他孩子不同，她似乎没有遗传到任何天赋。
谋略不行，字画不行，医术不行，武术更不行。连人情世故，都极为一般，性子内向，常常没说两句话，就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她到底是冷家的嫡出小姐，及笄之后，家中长辈还是十分操心她的婚事，可总是在相看的环节，以失败告终。
因此这次来莫府赏花，特地派了机灵的云烟陪着，就是希望能给她多争取点机会。
没想到，好好的开场，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尾。
坐在回去的马车里，冷婉如极是懊恼自责，她为何刚刚表现的这般蠢呢？她
若是她自然的说一句，请莫少爷品尝，不就好很多吗？
莫少爷也不至于最后摇着头离开了。
她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像她们这般的家族，女孩子若是连联姻的用处都发挥不了，那简直是要被其他家族的女孩子们耻笑死的！
云烟看着她这般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知道，小姐是好人，可就是不知怎的，没遗传到冷家的半点聪慧。眼下这门如此好的姻缘，怕是就错过了。
想到这里，云烟不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可没想到，事过三天，莫府竟然派了媒人去冷府提亲了！而提的，正是冷婉如！
喜从天降，冷婉如简直意外坏了，她激动的想，只要能顺利嫁到莫府，她一定谨守三从四德，好好伺候莫福生！
这辈子，她也算是对家族有一点贡献了！
她不懂庶务，也不擅管家，嫁到莫府后，便立志要做一个孝敬公婆的好儿媳，处处体贴夫君的好娘子。于是日日天不亮，便起床到厨房亲手料理早膳，然后回房伺候福生洗漱穿衣。再之后去公公婆婆院子里请安，再照顾莫家人吃早膳。
送走福生上朝之后，她便陪着她婆婆和许娉婷给福生做衣裳，从里到外，所有的行头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出来的。
她这般乖顺听话又孝敬，莫家上下都极是喜欢她，而她也过的极是快乐舒心。
可有的时候，她也会隐隐不安，总觉得当时中秋赏花宴上那么多名门闺秀，为何这好运独独落到了自己头上？
夫君与她相敬如宾，公婆待她视若己出。她的生活，除了成亲两年还未有过一个孩子之外，称得上是十分完美的了。
可后来，她终于知道，原来老天果然不会平白无故给她这么大的好运的。
她在一次回门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云烟跟自己的母亲回禀。说着什么“尚未同房”的话，以及她母亲深深的担忧和重重的叹息。
尚未同房是什么意思？她与福生……不是日日睡在一起吗？
她难得聪明了一回，回莫府后立刻瞒着云烟偷偷从柜子里翻出了当时她母亲塞在她手里的画册，可她当时太困太饿，根本没放在心上。
翻看完所有画面后，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同房”。也明白了原来她成亲两年没有怀孕，是因为她与福生从未真正同房过。
知道这个真相的冷婉如，过了几日魂不守舍的日子。她辗转打听了许多，也买了些话本来看。
每一个信息都告诉她，如果夫妻之间真的恩爱，那一定是日日同房在一起的。
她悲伤又绝望的想：难道……福生与她，并不是像她想象的这般恩爱吗？
可他又明明经常会对着自己暖暖的笑，经常会又轻又柔的摸摸自己的头，对于自己做的汤羹，他向来赞不绝口，每逢节日，他总会带着自己偷偷出府，看花灯，猜灯谜，泛舟河上……
说他不爱自己，她真的不敢相信……
可到底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她似乎又想不明白……
终于有一日，她不知为何，喝了两杯酒，借着酒劲。她突然将福生的手一把抓过，然后放在她的胸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问道：“你为何不跟我同房？你是不喜欢我吗？”
当晚，福生听着两人都是仿若擂鼓的心跳声，仓皇而逃。
冷婉如难过的哭了一夜，可她或许是太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了，也或许是已经太过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了。
第二日天不亮，她还是跟往常一样，继续做早膳，给公公婆婆请安……
只是，她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涩和落寞。
许娉婷还当她是因为成亲许久没怀上孩子，安慰道：“孩子的事情，急不得。左右你们还年轻，慢慢来。我这里有个方子，是以前我姑爷给找的，我也是吃了一阵子才怀上的。回头我把方子给你，你拿回去叫小厨房给你熬上。”
如此又过了一年，冷婉如忧思成疾，一日早晨，直直的倒在了厨房里。
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可怎么样也无法治好冷婉如。
她就好像睡着了一般，眉目紧紧闭着。可福生知道，她正一日又一日的远离着自己。他虽不是太医，不懂歧黄之术，可他能感觉到，他怀中的人儿，呼吸一日比一日薄弱。
每天清晨，再也没有一个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悉数穿衣，再也吃不到那好吃的汤羹甜品，也再也听不到她轻柔却又欢快的声音，诉说着一些没营养的话题。
这些早已刻在他骨髓里的习惯，一下子悉数抽出，痛的他竟然想跟着冷婉如一起昏迷不醒，然后追随她而去。
不过一个礼拜，他从一个温润如玉的朝廷大臣，变成了胡子拉渣的沧桑男人。
他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夜，她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当时的他只顾着自己仓皇乱跳又似乎活过来的心脏，他不知道他是真的爱上了自己的娇妻，还是只是一时的错觉。
因为他害怕，会伤害到日日睡在他枕塌边上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子。
可他没想到，还未等他想明白，冷婉如竟然如秋冬开败的花朵一般，一夜之间便倒下了。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说一千遍一万遍，他怀里紧紧抱着的冷婉如依旧是毫无半点反应。
冷族长来把过脉后，只说了一句：“她的病，是心病。若要她活，只能靠你了。”
莫兰也来看过冷婉如和福生，这般情况，跟现代的植物人十分相似。莫兰只能建议福生，不停的在婉如耳边跟她说话，说着你们以前的过往，也许能发生奇迹，唤醒她。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两年后极为寻常的一天，福生照例替冷婉如细细擦过身体，替她换上干净漂亮的衣裳，然后将她抱在轮椅里，推到花园里晒太阳。
他一边替她按摩肌肉，一边在她耳边叙叙说道：“婉如，你替我做的衣裳，如今都穿破了。可是我手艺不好，缝补的十分难看。今日上朝，竟然被旁的大臣嘲笑了。你快醒来好不好？不是你做的衣服，如今我都穿不惯了……”
这话，他往日也经常说，可从来没什么作用。
谁知今日，他说完这话，竟然听到耳边传来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声音：“那你……那你喜欢我吗？”
福生顿时泪如雨下，拥着终于醒过来的冷婉如，嚎啕大哭。
也许有一个女人，能叫他笑，能叫他心痛，能叫他失眠。可这世上，大概只有他怀里抱着的这个女人，才能叫他嚎啕大哭吧？
很多年以后，福生和冷婉如垂垂老矣，两人拥着坐在园子里，看着花花草草，回忆着往昔。
冷婉如问福生：“为何当日我这般蠢笨，你还要娶我？”
莫福生笑着搂过她，老不正经的答：“怕你这般蠢笨，嫁去别人家，被人欺负了去。嫁给我，至少我不会欺负你。”
“你胡说！”
“是，我胡说。其实是因为，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