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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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第186章

";我的家?我的家没有了!";她颓然垂落两只空空的手,抚在自己的膝上,";没有了!我的家在奇珍斋后院那低矮的小房里,窗外有阳光,有花儿,石榴、牵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里有温暖,妈妈给我做糖饽饽、豆沙包儿,很甜呢;梦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还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那个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那个家,虽然贫困、狭小,生活得艰难,可我总也忘不了啊!没有了,没有了......";

梁冰玉自怜自叹,忧伤的眼睛充盈了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她不去拂拭,让冰冷的泪珠流过面颊,浇灭心头那一点残焰。

韩子奇站起身来,抚着她的双肩。掏出身上的手绢儿,为她擦去泪痕,";玉儿,我求你......别这么伤感,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她抚住他的手,男子汉的手,似乎又让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吗?";她吻着那只手,眼泪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这儿不是我们的家了,我们走吧,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新月!";

她感到那只手在**。

";你......为什么非得走呢?";他说,声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吗?......";

";忍耐?你叫我怎么忍耐?低眉顺眼,向她就范,装做回来住娘家?让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着主儿打发我改嫁?是吗?";

他不语,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开他,站起身来:";韩子奇啊韩子奇,你也算个男人?";

韩子奇一个趔趄:";玉儿......";

";这儿没有玉儿,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独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壁的附属品,不是你们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钱袋里的钞票,可以随意取,随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不用了还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严,比你的财产、珍宝、名誉、地位更贵重,我不能为了让你在这个家庭、在这个社会像人而不把我自己当人!你为了维护那个空洞虚弱的躯壳,把最不该丢掉的都丢掉了!十年了,我怎么没有认识你?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是多么艰难?你说你不后悔和我的结合,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诚的,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我还以为我得到的是爱呢,还以为你这个男子汉的肩膀能担起爱的责任呢,原来你也和她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错了,完全错了!......";

梁冰玉不再流泪,没有泪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经过去了。十年认识了一个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这不也是付出的岁月换取的收获吗?她比过去聪明一些了,她不再糊涂了!

";不,冰玉,是我错了!";韩子奇无力地支撑在写字台旁,他悔恨交加,痛彻肺腑,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你!";

";这话倒大可不必说了吧?也许是我毁了你呢?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家,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丰厚的财产,我不能让你一败涂地!";梁冰玉心平气和,冷静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起了!没有了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该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真要走吗?";这不堪设想的打击真的落到了韩子奇的头上,落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和整个身体都在骤然下沉,仿佛脚下是无底深渊、万丈波涛,他不知道一旦失去梁冰玉,他将怎样生活?他像一个行将溺死的人,本能地要呼救,要求援,奔过去抓住梁冰玉的手,";冰玉,你不能走,我离不开你!";

";你,也离不开这个家啊!";梁冰玉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要这样,生活中又不能演戏,我不希望悲悲切切地分手,平静些,让我们......微笑着向过去告别!";

韩子奇丧魂失魄地站在那里,终于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那宽宽的肩肿,高大的身躯,像拆散了所有的骨节,松垮了!";你......打算去哪儿?是去伦敦的华人学校继续教书?还是找亨特先生......";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天下之大,总能有我容身的地方,女人没有男人的保护也能活!既然我们错误的结合是罗网,是牢笼,那么,摆脱了它,就是一个自由身了,这是我用过去的生命换来的,我将珍惜它!我相信我的余生是快乐的,有新月给我做伴,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什么?新月?你还要把新月带走?";韩子奇那松散的躯体在战栗,";别,别带走她,我不能再失去新月,她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爱情?什么是爱情?天底下有真正的爱情吗?也许值得我爱的只有自己的女儿!我的女儿,我当然要带走,免得落在别人手里当个耶梯目,也省得你为难啊!";

";不!新月永远是我的女儿,你给我留下她!我求你了!";韩子奇颤抖着,扑通跪在了地上!

院子里倒是好热闹,这边儿,新月和天星又玩儿上了骑大马,十一岁的天星自然是马了,让妹妹骑在身上,从后院跑到前院,骑的和被骑的都开心之至!那边儿,韩太太和姑妈正吭吭哧哧地把搁在倒座里的大箱子往上房里头搬,这是家业,是命,是比什么都又重的,把这些锁在家里,就把韩子奇拴住了,他哪儿也走不了啦!西厢房的那番私房话,是韩太太故意给他们闪开的空儿,让他们叽咕去,能叽咕出个什么来?至大也翻不出我的手心儿去!

";博雅";宅里,阳光灿烂,喜气洋洋,西厢房里的狂风巨浪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