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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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第181章

韩子奇坐不住了,倏地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在说些什么?";

";姐姐......";当面羞辱使梁冰玉难以忍受,";姐姐,请你尊重别人的人格......";

";人格?什么叫人格?就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韩太太转过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来,还搭什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主啊!";姑妈慌得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枉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神两旁世人......";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冷光。

姑妈吓得哆嗦:";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咱们家的人......";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她决不让眼泪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知道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泯灭了,您可谁都不许告诉,连天星都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冷着脸,赌咒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往哪儿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知道家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回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

";这......这不是哄秃老婆上轿嘛,能糊弄几时?";姑妈寻思着,极认真地考虑韩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们俩是正副内阁总理大臣,有权决定他人的命运,";不成,不成,明摆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呢,一张嘴就叫爸爸......";

";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许她叫爸爸!";韩太太倒是样样都有严密的措施。

";为什么不许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着说,";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讨论对她们母女的处置方案的人投过来一个含泪的冷笑:";可怜,真可怜!我只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以为战争的苦难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却不知道比战争更残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儿?人性在哪儿?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能容,这一点儿做人的权利都要剥夺!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是个小生命,是个人,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过去。韩子奇一把楼住女儿,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断啊!";姑妈证实着她的论断,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泪了。

";哟,你倒还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念的什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得多顺溜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当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我不知道,";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结合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于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有颤抖地饮泣!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动手!天星他妈,玉儿姑娘长这么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掌打过去,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灼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就不必为伤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姐姐,原谅我,不是我有意要夺走你的丈夫,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人的命运!战争切断了历史,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活到今天,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我们姐妹还能见面!战争结束了,我们重新组织的家庭侥幸留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这,也许是真主对我们的恩赐,也许是伊卜里斯对我们的捉弄,因为我们不可能真正忘记,北平还有一个家!海外漂泊的凄凉,寄人篱下的痛苦。使我们想这个家啊,想得发疯,这种情感,我想你也能够理解。伦敦并没有在战争中彻底毁掉,它很快又恢复了,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们恨不能一步迈回来,房子退了,工作辞了,好容易保存下来的那批东西也运回来了,没有留任何后路,因为这是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