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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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133章

";恐怕是吧?它们飞遍了欧洲,终于光临我们的头顶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块牛";排,警报声也没有减退他那旺盛的食欲,";请吧,女士们,先生们,饭是吃一顿少一";顿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灯,熄灯!";奥立佛突然从失恋的沉默中惊叫起来,和他那经历过上一次世";界大战的父亲比起来,没有见过战争的年轻人就显得不够沉稳了。他奔到墙边,把电";灯熄灭了,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警报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强,先是中心区在嘶鸣,随后四周纷纷响应,整个伦敦";都笼罩在尖厉的噪音之中。窗外,万家灯火在同一个时刻消失了,像是从人间一步跨";入了地狱。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灯,一束束淡蓝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错晃动,为";守卫伦敦的高射炮搜寻目标。照明弹也升起来了,灿烂的光华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黄";色,教堂的尖顶和空中的银色气球闪闪发光。然后,照明弹徐徐落下,像拖了长尾巴";的彗星,像节日的焰火。

";咚!咚!咚咯!";高射炮怒吼了,喷出一条条粉红色的火舌,在空中炸响时像";一朵朵橘黄色的花。飞机上的炸弹丢下来,轰然而起的爆炸声如同成串的霹雳,地面";上升起血红的火光,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他们所居住的这座楼房像发了疟疾,";不住地哆喀,餐桌上的盘子跳起来,摔得稀里哗啦!盘桓已久的噩梦终于降临了,不";管人们在此之前曾经怎样千遍万遍地谈论战争,还是被战争恶魔的突然到来震惊了。";它是那么无情,根本不管哪里是绿地,哪里是鲜花,哪里是血和肉的生命,哪里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哪里有温馨的梦和美好的幻想......仿佛地球突然停止了转动,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生和死只隔着一道纸糊的墙!

梁冰玉坐着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紧紧靠着韩子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倚着他的胸膛。也许,一秒钟之后,一颗炸弹落在头顶,他们就这样死去了,难";道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路途遥遥追寻的归宿吗?死,也许是心灵创痛的解脱、人生苦";难的完结?可是,人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刻充满了对死的恐惧、对生的依恋呢?人";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多么自欺欺人啊!剧烈的爆炸声湮没了一切,带着火药味的硝";烟扑进窗户,在阴森森的客厅里弥漫,她仿佛要窒息了,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战";栗着,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里,她听到亨特太太虔诚的祈祷:";上帝,救救您的可怜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唤着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该怎样来共同对付人";间的魔鬼呢?

钢铁和炸药制造的雷霆风暴持续了一夜。当晨曦揭开了伦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着狰狞的笑,随着希特勒的飞机暂时退去了,留下伤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厅里的地板上,颠倒地躺着亨特父子,少的枕着老的的腿,老的抓着少的胳";膊,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知各自在做什么梦。一夜的炮声竟然成了他们的催眠";曲,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摇晃着从厨房跑出来,一脸晦气地埋怨着:";煤气断了!我怎么给你们";开早饭?上帝啊!";

飞机、大炮和炸弹的轰鸣都听不到了,窗外那些幸存的住宅的尖顶又被无异于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和送牛奶的马车的得得蹄声。伦敦没有在";昨夜死去,它从伤痛的昏迷中醒来了......

";奇哥哥,我们还活着?";梁冰玉喃喃地说,她不知道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变成了鬼魂?

";是啊,我们还活着......";韩子奇扶着她站起来,活动着被震得松散麻木的腿,我还以为我们死在异乡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里啊?";梁冰玉失神地望着嵌在窗口的那一块天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世界的东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国日";本遥相呼应,发出同样的";由优等民族统治劣等民族";的叫嚣,从弹丸之地出发的皇军";铁蹄,踏遍神州大陆并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扩展,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展开疯狂的";圣战";,向亚洲大地播种着死亡,也播种着仇恨。在中国的";乡村和城市,惨绝人寰的";烧光、杀光、抢光";,使良田化为焦土,房舍焚为平地,";千千万万的苍生包括无数的妇女、儿童甚至腹中的胎儿在日寇的皮靴和战刀下丧生,";狂轰滥炸一点儿也不亚于伦敦。在北平,弃城而逃的国军把千年古都轻易地丢入强虏";之手,任凭他们滥施**威。在它的周围,七千六百余个碉堡和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的遮断壕绞成锁链!

";博雅";宅沉重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瑟瑟飘落的枯叶扫拂着暗红色门扇上那两";行双钩镌刻的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数月前的一场暴雨中,门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槐树遭了雷殛,繁茂的树冠被劈掉了一半,断枝**着惨白的皮肉。门楼角上的鸥";吻也被打落了一只。

阴霾笼罩着";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干,黑幽";幽的房顶上空,星月无光。五年前那颗从天而降的星星,已经在东厢房里睡着了,而";他的母亲还在经受着长夜的煎熬。自从丈夫离家出走,韩太太几乎总是彻夜难眠。她";后悔当年没有能够阻止丈夫的西行,由于各执己见而造成的争吵,使他们谁也没有最";终说服对方,一个好端端的家分成了两半,天各一方。为了免遭战火的劫难,韩子奇";带走了他视若性命的全部收藏,却忍心丢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当时不到两岁的儿";子,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这样无情?他走了,把这个家和奇珍斋玉器店都交给了韩太";太,从此他卸掉了本应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却不想一想:一个女人的肩膀将怎样承担";这一切?丈夫留给她的是怨恨:做夫妻十几年,细细想来却记不起多少夫妻间的温存";和情爱,他没日没夜地奔忙,撑起了日益发达的奇珍斋,充实了藏珍集粹的";博雅宅,这就是一切,临到分手时,夫妻情分竟像一张薄纸没占多少分量。不然,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十几年间,韩子奇为这个家创造了财富,改变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穷艺人的地位,夫荣妻贵使韩太太陶醉。但是,这就是一个女人要求于她的丈夫的全";部吗?她没有料到韩子奇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1937年春天从天的尽头寄出的那";封长信,漂洋过海送到中国国土上的时候,卢沟桥已经响起了枪声,";家书抵万";金";,却没等到送进家门就不翼而飞了。韩太太只在丈夫走后的第三天见到了一张纸";条,是姑妈为天星换衣服时发现的,两个不识字的妇女谁也不知道这张浸着奶渍和尿";迹的纸是账单还是药方,让奇珍斋的账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玉儿小姐的临别留";言:";姐姐,别生气,我没听你的话,跟奇哥哥走了!";韩大大气得两眼发黑,她在";这个家说话太不占地方了,连亲手拉扯大的玉儿都没能管住!一个姑娘家,跑到外国";去干什么呢?真是的!老侯直纳闷儿:";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车站,怎么没瞅见小姐";呢?唉,我太粗心了!";韩太太哭了骂,骂了又哭,姑妈却劝她说:";已经走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依我说,她跟她哥就伴儿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头吃饭啦换洗";个衣裳啦作难。";这么一说,韩太太倒也觉得心里闪开了点儿缝儿。走吧,走吧,托";靠主,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那个远得没影儿的英国,路上别出什么岔子发!丈夫留";给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卧不宁,猜想韩子奇今儿到哪儿了,明儿到哪儿了,尽";管她全然不知英国的地理方位,全凭她做梦似地让心儿跟着游荡。她担心那个姓什么亨特";的洋人把韩子奇骗了,把他的宝物吞了,弄得他穷困潦倒、有家难回,这可";怎么好?她让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写了封信,问候夫君平安,嘱他好自珍重,诸事留";神,鱼雁早回,以释挂怀,等等等等。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里越";慌。北平沦陷之后,这种恐惧感就更增强了,她害怕韩子奇会不会在路上让日本人给";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里,那还不是和姑妈的丈夫海连义一样的命运?她不敢把这";种猜测跟姑妈明说,仅仅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就已经觉得不吉利了。而姑妈却一直坚";信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活着,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着他们回来。人无权改变命";运,而命运却在无情地改变人,这两个本来贫富悬殊、家境各异的女人,如今处于同";样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着亲人早日归来!日军进城的时候,姑妈几乎要";疯了,她没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账,讨还她的丈夫和儿子,讨还她那被烧毁";的茶水店。老侯拦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来,告诉她:早晨起来一开城门,日";本人的队伍就如狼似虎地涌进来了,一个挑担卖菜的小贩在街上被";试刀";,肚肠子";流了一地!跟他们能讲理吗?连清真寺都被日本兵占了,在院于里架起锅,煮大肉!";真主啊......

为防不测,韩太太让老侯搬进了";博雅";宅,连同他的媳妇侯嫂和五个台阶儿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里。孩子们成了天星的玩伴儿,侯嫂帮姑妈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老侯白天去照应奇珍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应了他在韩子奇临走时所许";诺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岁月并不因时局的艰难而停步不前,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中,奇珍斋的生意惨淡";得像个三期肺结核的病人,";博雅";宅却乱乎得像个几家人合住的大杂院。

第十一章玉劫(二)

现在,天星睡了,侯家的三个淘小子、两个愣丫头也在南房里打上呼了。院子里";黑灯瞎火,上房的客厅里却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黑布窗帘,这是战时的特产,连";一星亮光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侯嫂给韩太太沏上盖碗配茶,凑在灯下做针线。韩太";太半闭着眼睛坐在八仙桌旁,听老侯向她报账。

老侯拨了一阵算盘珠子,说:";太太,这个月进项寥寥,创去伙计们的工钱、饭";钱、电灯钱、水钱、房产税、地皮税、营业税,一个子儿也入不了柜,还得往外赔法";币一千二百六十七元五角!";

";啧,";韩太太不耐烦地睁开了眼,";我不懂得这个税那个税的,简断捷说,月";月都得干赔?我不是让你在账上想想法子嘛!";

";这不用您吩咐啊,太太,";老侯赔着笑说:";先生在家的时候,我们也是两本";账:一本是实打实的,自个儿存底儿;一本是给税务局打马虎眼的。这已经是打了一";半儿的虚头了,要是实报,赔的就不止这个数了!";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拈起一根牙签剔着牙,";你这还光说的是柜上呢,还";没算上家里的开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姑妈就只知道朝我伸手,这花销也见";风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