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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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105章

深夜,韩子奇一觉醒来,发现西厢房窗口那早已熄灭的灯光现在竟然又在亮着,就走出上房,来到西厢廊下,轻轻地问里边:";新月,淑彦,你们怎么还不睡?别熬夜,千万别熬夜!";

里边灯光亮着,却没有人应声。

韩子奇不安了,脸上冒出一层冷汗,担心会出现不测!他的心怦怦地跳,推开门走进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边,拿着展开的译文手稿《铸剑》。

韩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轻轻地把稿子从女儿手中抽出来,关上了台灯,然后走出西厢房,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睡意全无,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学者的译著,韩子奇继女儿之后,极有兴致地做第二个读者。

春华秋实,廊子前的石榴熟了。这棵石榴树,今年结果特别密,长得特别大,霜降之后,青铜色的石榴皮胀得裂开了,露出一颗颗宝石似的籽儿。";榴开百子";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天星和陈淑彦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妈已在洒扫庭除。她怀着满心的喜悦,尽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人的职责,自从她来到";博雅";宅,二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操持喜事儿。她不是为自己喜,这位六十岁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喜事儿可办了,她那亲生儿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这么大了,也该娶媳妇了,当妈的却没有这个份儿。不,姑妈在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马家的伤心事儿,她把梁家、韩家当成自己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长大的天星当成自己的儿子了,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陈淑彦把她和韩太太一样都看成";婆婆";了,她为此激动不已。今天,她比往常起得还早,做完了晨礼,把厨房里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篱、锅、碗、瓢、勺都归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扫院子了,其实,那也已在昨天就扫得干干净净了,再扫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高兴啊!

书房兼卧室里,韩子奇也已经穿戴齐整,一身藏青色呢制服,呢帽,穿惯了的布鞋也换上了皮鞋,还仔仔细细地刮了脸,显得年轻了不少。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让帽沿遮住额头上那块伤疤,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不愿意让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让喜气把晦气冲得干干净净!

西厢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毕的新月,她穿着咖啡色上衣,黑色长裤,都烫得笔挺,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

";新月,天儿还早,你还不多睡会儿?";姑妈跟她说,满脸的笑容。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还能睡得着呢!";新月笑着说,伸手就去抢姑妈手中的扫帚。

";去,去,哪能让你扫?";姑妈推开她的手,";累坏了你,可怎么着?你歇着,好好儿地看喜就成了!";

";我不能袖手旁观哪!";新月说着,就奔东厢房去,敲着窗户喊,";哎,新郎官儿,快起来喽!";

里面传出天星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还困着呢......";

新月快活地擂着窗棂,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还困?快起来吧,我给你贺喜了!";

天星慢腾腾地下了床,开开门,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来,就折腾我......";

韩太太笑盈盈地从上房廊下走过来,伸手揪着儿子的耳朵:";新鲜!不折腾你,折腾谁呀?瞧你这个德性!儿啊,从今儿起,你可就真成了个男子汉了!还不快点儿漱口、洗脸,把新衣裳换上!";韩太太嘴里毗儿着儿子,可每个字儿都是那么甜!

";快点儿吧,";新月催着哥哥说,";待会儿我负责好好儿地打扮打扮你!";

这时,韩子奇从上房里拿着一叠";喜";字出来,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来贴!";

";好!让你姑妈打点儿糨子,咱把它贴到门上去!";韩子奇笑眯眯地对女儿说。

大红";喜";字贴上去了,上房,东、西厢房,垂华门,倒座南房、厨房,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了,韩子奇要进门见喜,出门见喜,抬头见喜,让";博雅";宅满院是喜。最后到了大门外,韩子奇不去覆盖";玉魔";老人的遗墨,在大门两旁的门脸儿贴上一对斗大的";喜";字,又踩着凳子,在门媚上贴上了一大排";喜";字,连成了一串。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贴法儿,是韩子奇贴糊涂了吗?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气盈门;心中的悲太多了,愿从今以后,都换成喜!

阿訇请来了,是韩家的";门头师傅";??婚丧嫁娶时节固定前来的阿訇。

喜棚下,阿訇以抑扬顿挫的优美音韵,高诵";平安经";,这是婚礼的第一项仪式: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阖府平安,穆斯林永远不忘祖先。

韩太太虔诚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辈子清苦,为玉而生,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地善良而又懦弱无能,在贫病中早早地结束了生命。他们在世的时候,没有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没有料到奇珍斋会有日后的复兴和鼎盛。如今,奇珍斋虽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后代还在,父母生前见都没见过的满室的藏玉还在,藏在这座父母没有住过的";博雅";宅里。现在,";玉器梁";的子孙又长起来了,天星要成家立业了,子子孙孙将在这里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母、向祖辈亡人报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的婚礼,那是灾难中的婚礼,一贫如洗的婚礼,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那时她什么都没有,梁家的女儿,两手空空地嫁给了韩子奇,韩子奇两手空空地做了梁家的上门儿女婿!这些往事,韩太太从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天星、新月和他们的姑妈,都不让他们知道,但她自己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她的伤痛,她的耻辱,她的遗憾。正因为如此,几十年来她从不去参加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喜事儿,";随份子";,随就随吧;送礼,送就送吧,她打发别人去,自己不去,她不愿意把自己那连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礼和人家的相比!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想起终身大事的遗憾,还和年轻时候一样动心,不禁潸然泪下!几十年来,她一直怀着强烈的愿望,要把这个遗憾补上,当然不是补在自己身上,而是补在儿子身上,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但是,偿还夙愿却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为穷,韩太太这个";无产阶级";有足够的财力办好儿子的喜事。是因为时代的改变。如果依照韩太太的愿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没办到的全补上,给儿子置办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家具,从儿媳妇的娘家浩浩荡荡地抬过来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妆,让儿媳妇穿戴着凤冠霞帔和大红盖头,乘坐八抬大轿,鼓乐喧天地娶进门来......好好儿地体面一番,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办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遗憾弥补了,这样,她才能安心。但是,中国已经进入20世纪60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规格、习俗来办这件事儿,不可能了。首先,要给儿子置办全新的硬木家具,已经没地方买去了,即使能买到,儿子也不喜欢,家里现在使用的硬木家具,天星就早已";腻味";了,凡是在东厢房里的,这次都让他给";请";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买了新式的大衣柜、五屉柜、双人床、床头柜,一律是米黄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板包镶,刷清漆。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结实、又是样儿?可是儿子喜欢这样儿,有什么法子?在东厢房外间,过去摆着八仙桌的地方,也换上了米黄色的独腿圆桌和蒙上灯芯绒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师椅";便宜得多,可儿子偏要这样儿的!其次是花轿、凤冠霞帔、旗罗伞扇、笙萧鼓乐,现在都没地方赁去了,即使能赁来,儿子、媳妇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风气大变,娶媳妇花钱都是男方的事儿,光听说谁家谁家送给了女方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甚至是多少多少现款,哪儿还能指望从女方";贴";进来多少多少";抬";的嫁妆?联想都别想了!何况,韩太太爱的是陈淑彦模样儿标致、心眼儿厚道,爱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进项少,她爸爸顶着个";小业主";的成分儿,不敢铺张,韩太太也就不忍心难为亲家了。面临着这种种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样儿一样儿地退让。按照时下很流行的说法:";新事新办";,但";新";到什么份上呢?总不能没有边儿,总不能让淑彦从西屋搬到东屋就算成了亲,总不能只买点儿糖块儿散众就算完了事儿。那样儿,钱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没了,面子得花钱买,花高价,";困难时期";样样都贵,面子也跟着贵了,韩太大不怕,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让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许某些形式做适当的变动,原则却不可动摇。她还是在院子里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干,被她央告来了,重操旧业,兴奋得什么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设宴请客、举行婚礼仪式。几十桌席面,单靠老姑妈的两只手是应付不了的,她请了南来顺退休的两位老师傅,韩子奇是南来顺的常客,韩太太让他出面去请,一句话的事儿,人家就答应了:";擎好儿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鸡、鸭,海味,青菜,佐料......都预备好了,我们当天十二点之前准到!";报酬是每个人二十块钱,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还请了懂礼仪、善言辞的好事者当";茶坊";,既像佣人又像司仪的角色。她要把迎亲的仪仗搞得热热闹闹的,没有花轿不碍事,用小汽车,除了借用特艺公司的,再花钱雇它几辆,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证到时候误不了事儿。提前好几天,韩太太就不让陈淑彦住西厢房了,让她回娘家去,梳妆打扮,等着迎娶。咱得正经八百地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