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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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85章

姑妈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了着落:";这是怎么个活儿?";

韩太太赌气地端起碗吃面,对姑妈说:";大姐,您甭听她瞎咧咧!天塌砸众人,又不是咱们一家儿的事儿,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又朝韩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点儿谱儿也没有,听洋人的!你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韩子奇抑郁地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劝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么?你疯了吧?";韩太太斜睨着他,";奇珍斋你能搬走?这房子你能搬走?还有你满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韩子奇不言语,把手里的筷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心里七上八下。

";哼,守财奴!";玉儿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里去。

";你回来!";韩太太厉声说,";玉儿,别以为你大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没有你哥,咱们这个家早就散了架子了,还能供你念书,上大学?这个家,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的,是他的血汗挣的!你如今连他都敢骂了,反了你!";

玉儿站住了:";我可没说奇哥哥,你别给我们拴对儿!我说的是你,守财奴,守财奴!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守财奴!";

韩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着鼻子上脸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点儿对不起你?";

韩子奇心烦意乱,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么?吵什么?";

天星被大人的争吵吓得";哇";地哭起来,姑妈";嗷嗷";地哄着他,却不知该劝谁才好,急得团团转:";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夜深了。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春天的大风在昏天黑地之间抖着威风,卷着落花和尘沙,打得窗纸哗哗响。

东厢房里,姑妈搂着天星睡着了,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还是那么壮实,那么安分,脸上挂着让妻子心里踏实的笑容。她问他:";你到哪儿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吗?折磨你了吗?";他笑笑说:";他们抓我到日本国给他们干活儿,还没等开船,我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们爷儿俩到处找你啊,哪儿想到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妈,这是你妈!";她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里还领着个小小子儿呢,这么大了?我的柱子这么大了?";柱子,妈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沉浸于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熟睡中,手还在下意识地拍抚着天星。

西厢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玉儿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说,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这里没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叫人心里没着没落。可怜北平的花儿,还要苦苦争春,抢着时令开放,在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儿水灵气儿,像无家的孤儿似的。一阵风吹来,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听着窗纸哗哗地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树残花在大风里挣扎,心中无限伤感,不正是乱世沧亡的女词人李清照笔下的意境吗?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好一个";绿肥红瘦";,易安居士把花儿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说尽了!她从**翻身起来,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脸,她竟然觉得不认识了,那么苍白,那么消瘦,那么凄苦!那是李清照,还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览玉盛会";上,你还容光焕发,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可怜、可叹?啊,你的烦恼、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没人可以诉说!

她不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恹恹地转过身来,茫然地望着那盏昏黄的孤灯。啊,这灯太暗了,像阴霾笼罩着人,压迫着人,让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灯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灯旁边,书桌上堆着一些过时的书报,她懒懒地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又几乎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还被她用红铅笔画了一片断断续续的线。那是蒋委员长的文章:

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态度是随波逐流和无动于衷。......我们的官员伪善、贪婪、腐化;我们的人民一盘散沙,对国家的利益漠不关心;我们的青年堕落,不负责任;我们的成年人有恶习,愚昧无知。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则地位低下,肮脏,在黑暗中摸索。这一切使权威和纪律完全失效,结果引起社会动乱,反过来使我们在自然灾害和外国侵略面前束手无策。

唉!玉儿拿起桌上的红铅笔,在旁边的空白上画着一连串的惊叹号和问号,发出无声的叹息。这就是委员长眼中的中国人,可是,人们还不自知呢!历史又要重复北宋沦亡的时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样落荒而逃,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怜,愚昧无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样爱你、爱这个家,你眼里只认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