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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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62章

玉儿叹了口气:";唉,上哪儿找去?说不定......";

韩太太瞟了玉儿一眼,不让她再说出使海嫂伤心的话,让她留着一点儿念想吧,人没有念想就没法儿活了。";海嫂,您别着急,投亲靠友找个地儿先住下来,慢慢儿地等着,您家大哥和孩子兴许能有个信儿......";

";太太!我一个无依无靠要乜帖的娘们儿投奔谁去啊?";海嫂的眼泪又涌流不止,突然,她抱着天星跪了下来,";太太,小姐!善心的恩人,求你们收留了我吧,我舍不得这位小少爷!留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干哪,当牛做马报答你们!";

韩太太连忙扶起她:";您别这么见外,海嫂!看起来,这孩子是跟您有缘啊!我这儿正好也得有个人儿帮忙,您就住下吧,我跟我们先生说说,跟柜上的伙计一样,按月给您工钱,头三年里头就......";

";我什么也不要!只求跟这位小少爷做伴儿,伺候你们一辈子,等着我们家的信儿!";

韩子奇送客人回来,就碰见玉儿去叫他来商量这事儿。他来到西厢房,既然大太已经决定了的,他就不再说什么,一切都由太太安排。他惦记着东厢房里的";览玉盛会";,站了站就要走,临走,又嘱咐说:";既然住下了,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了,别把她当佣人待!我也是要乜帖的出身哪,受贱遇的滋味儿可受够了!往后,别这么先生、太太地叫了,我看......就只当咱们又多了个姐妹吧,让天星管她叫姑妈!";

姑妈紧紧地抱着熟睡的小天星,姑妈的泪水打湿了他那粉红色的脸庞。

览王盛会已经是最后一天。

黄昏时分,韩子奇送走了最后几位贵客,想等看热闹的人们散尽,就该收摊儿了。这时候,汇远斋玉器店的老板蒲绶昌来了!

奇珍斋和汇远斋已有十年的不解之仇。不仅仅是梁亦清为宝船而死,也不仅仅是韩子奇从汇远斋";出号";,而在于他出号以后重振奇珍斋。同行是冤家。韩子奇刚出号的时候,蒲缓昌根本没料到他还会回梁家去,没料到他有挑起一杆旗的气魄,更没料到他在汇远斋三年学了这么些个能耐。在蒲绶昌眼里,他只是个小匠人,而根本不是买卖人,买卖上的事儿还一窍不通呢!哪知道,没出三年,汇远斋的买卖就被奇珍斋抢了一半,十年工夫,汇远斋摇摇欲坠,欧美各国的主顾都纷纷蜂拥向奇珍斋,始作俑者便是沙蒙?亨特,这几年他跑得勤,从奇珍斋赚了不少钱,当然,奇珍斋也从他身上赚了不少钱。韩子奇风头越出越大,还沽名钓誉,搞什么";览玉盛会";,竟然有这么多人捧场,甚至送给他";玉王";之称,让蒲绶昌简直不能容忍!他明令本店的一切人等都不许去看韩子奇的什么";展览";,但是,却挡不住风言风语往汇远斋传来,越传越邪乎,人家";展览";三天,门庭若市,他这里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柜上的伙计们无事可做,就叽叽咕咕地大谈韩子奇,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蒲绶昌受不了、坐不住了!商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竞争中自己失败、他人领先,最不忍看的就是对手的兴旺发达,犹如赌场上红了眼的赌徒,他认为别人的一切都本应该属于自己,每输一次都激起更大的野心,东山再起,力挽狂澜,转败为胜,致强敌于死命,是最大的享受!何况,蒲缓昌又不是一个仅仅为盈利而活着的一般商人:他有一双识宝的慧眼,却眼睁睁地看着奇玲异宝源源流入奇珍斋;他有一双聚宝的巧手,却束手无策地听任韩子奇大显神通......这一切,都是他不堪承受的耻辱!他宁可在竞争中死去,也不肯在冷落中偷生!妒嫉,这种被人诅咒的东西,却又是人赶不走的朋友,当你失意的时候,它悄悄地来了,凭空使你产生自信和力量。痛苦已极的蒲缓昌就是这样突然有了极大的动力,哼,俗人们,汇远斋还没有一败涂地呢,奇珍斋也未必真的多么强大,我蒲缓昌倒是要去领教领教!

于是,在";览玉盛会";最后一天的最后时刻,他出人意料地雇了辆洋车,来了!

进了";博雅";宅大门,迎面碰l韩太太。韩太太把天星交给姑妈去管,手上就没有缠手的事儿了,心说松宽松宽,和左邻右舍说说话儿,刚走到垂华门外头,就瞅见了";堵施蛮";,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猛地想起家破人亡的往事,心里的一股血涌到脸上,脱口说:";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这不是蒲老板吗?少见啊!我记得,自打我爸爸无常那年,十几年都没瞅见您登过我们家的门儿了,横不是您走错了地方了吧?";

蒲绶昌本来就是不甘寂寞,憋着气来的,怎么能受得了她这样的冷遇?正待破口大骂,又没有词儿,人家确实没邀请他,是他自己要做不速之客啊!可是,既然已经进门,又不好转脸就走,一时尴尬地僵在那儿,进退两难。这时,韩子奇迎出来了。

";噢,师傅!";韩子奇刚才在里边听说蒲绶昌来了,赶紧出来迎接,紧走几步,笑眯眯地伸手搀住蒲缓昌的胳膊,";哎呀,我展览这么点儿小玩艺儿,没料到惊动了师傅的大驾!原先,我内人倒是说来着,该请师傅来指点指点,我寻思您忙啊,保不齐不肯赏我这个脸,就没敢麻烦您。看看,您老人家自个儿来了,这叫我多高兴!有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压轴,我这出戏唱得才算圆满!师傅,您里边儿坐!";

这几句话,及时地给了蒲绶昌一个台阶儿,把刚才被韩太太激起来的怒气消了大半。不管怎么着,我蒲缓昌曾经是你的师傅,";一日为师,终生如父";,你韩子奇走到天边儿,敢不承认是我的徒弟?名师才能出高徒,随你有多大的能耐,上边还有我呢,水高漫不过山去j这么一想,就不再和韩太太一般见识,";好男不跟女斗";,何况自己还是个长辈!

韩子奇一边搀着蒲缓昌往里走,一边琢磨着:这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来者不善!三天的";览玉盛会";,眼看着大功告成,圆满结束,谁料到临了儿来了这么个丧门星,他安的是什么心呢?依韩子奇的心,要是当众把蒲绶昌奚落一顿、羞辱一番才解恨!但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让蒲绶昌把这个展览给闹砸了,如果那样,就正好遂了蒲绶昌的心愿!现在,得哄着,忍着。十几年来,韩子奇别的本事不说,光这个";忍";字,就练得可以,";韩信能忍**辱";,";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自古来兵家经验之谈啊,不然,韩子奇岂能有今日?奇珍斋又岂能有今日?

院子里的一些将要散去的看客,见韩子奇毕恭毕敬地搀着蒲老板来,便随波逐流,复又跟着回来。蒲绶昌昔日在玉器行里的名气、地位,人们不是不知道,韩子奇这么尊重他,谁还敢冷落?认得的,不认得的,都上前拱拱手,问个好,蒲绶昌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不觉飘飘然起来,大模大样儿地随着韩子奇朝东厢房走去。众人都跟在后头,想听听这位行家对韩子奇的";览玉盛会";有何高见。

迎门便看见那副槛联:";奇技惊天,一脉青蓝出圣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庐。";蒲缓昌默读了一遍,觉得很不是滋味儿;哼,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心里这么想着,蒲绶昌的眼睛又移向上面的横披,看见";玉王";二字,便按捺不住了,瞥了瞥韩子奇说:";子奇,你竟然敢称王啊?";

韩子奇谦逊地笑笑:";我哪有这样的胆子!这不过是朋友们的过誉之辞,希望我不要辜负梁师傅、蒲师傅的栽培,也不要断了博雅宅老先生的遗风,我想这也是一番好意。师傅如果觉得不妥,那就......";

蒲绶昌当然不能让他当众取下来,听他这样解释,也不好反驳,就宽宏大量地笑了笑:";那就留着吧,让我们玉业同仁共勉!";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千里逐鹿,还不知鹿死谁手呢,既然";博雅";宅能换主人,焉知日后";玉王";的荣誉就不能易手吗?他倒是想得很远!

韩子奇请蒲绶昌落座,吩咐玉儿沏茶,又连忙拣蒲绶昌爱听的话说:";我知道师傅的眼界高、心胸大,想的不是自个儿的买卖,是玉业同仁。子奇不才,但师傅的教诲永不敢忘啊!";

蒲绶昌也就手儿送个人情:";我带出的徒弟,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当年亦清见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

这时玉儿捧上茶来,蒲绶昌接过茶,看了玉儿一眼,感叹道:";喔!梁二姑娘也已经这么大了?亦清兄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呢,这颗老友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玉儿听他这么厚颜无耻地为自己贴金,心中暗暗好笑,但她不像姐姐那样当面揭人家的短,只是温和地笑笑说:";奇哥哥经常念叨您呢!蒲师伯今天肯来捧场,我们做晚辈的也觉得光彩!蒲师伯,就请您过目吧!";一个邀请的手势,就把话题引到展品上去了,希望他早点儿看完早点儿走,省得言多语失,再生出什么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