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字体: 16 + -

第35章

第35章

秋雨淋湿了墓地,淋湿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坟茔。现在,又一个新坟要加入这个行列,";玉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将在这里长眠了!

穆斯林实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许多伊斯兰国家,由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葬法各异:有的将遗体用沙土轻轻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将遗体埋好后,上面盖一块石板。中国穆斯林根据自己土地的特点采用洞穴葬法,虽然有所变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则。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亚当,他的后代来自黄土,也复归于黄土......

坟坑已经挖好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从一壁向西挖半圆形的洞,称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许用竹子和没有烧制的土砖封闭";拉赫";。也许是因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为他们的亡人增添一块";拉赫板";,小小的一块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门,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门的圆形。韩子奇望着师傅将永久栖息的地方,他的泪水扑簌簌洒下去,混合着雨水,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师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躯吗?师傅毕生躬身在水凳儿前,死后应该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吗?按照习俗,在亡人下葬之前,应该由他的亲人下去";试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没有师傅的亲人,现在,和他鱼水相依、不忍分离的亲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吗?和儿子一样的徒弟!韩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阴暗、潮湿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师傅相当的身材,代替师傅去";试";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抚摸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师傅不适。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双臂,迎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水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坟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己和母亲、妹妹日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交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孤儿寡妇......";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摸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亏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白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人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