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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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甘之如荠

    “咳咳咳咳咳。”浅痕翻起身,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嫣红。

    门被打开,外面的风吹的浅痕打了个哆嗦,咳嗽更厉害了几分。进来的人关好门,快步走到浅痕身边,帮他拍着后背。

    浅痕停下了呛咳,低声道:“麻烦你了,我已经好多了。”往旁边躲了一下,避开了扶着自己的手,将散开的衣襟拉好。

    “哟,这么客气?有什么可害羞的?”

    听见宫诡的笑声,浅痕不禁一怔,问道:“这么是你?”

    宫诡揶揄道:“这么不能是我?嫌弃我?我可是刚被影子从汴梁放出来,回冥谷把你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好就跑来看你了。结果,啧啧,不是钟离很失望?”一边说着,一边看见浅痕行动困难还是伸手去扶他躺下。

    浅痕摸了摸缠住眼睛的重重布条,没有搭理他的玩笑,哑声问道:“谷里面怎么样了?”

    宫诡歪歪头:“怎么样?还行呗。只是咱俩一起不在,轩辕差一点被累死,我一回去他就病倒了。”

    浅痕沉默了一下:“抱歉。”

    宫诡明显幸灾乐祸的笑着:“不用抱歉。我和你说啊,你可是不知道轩辕昏倒的时候那娇柔的样子。我把他扔在床上,第二天过去看他,你猜怎么了?他抱着被,然后嘟着嘴把半张脸都埋在被里,你能想象到他那个样子吗?还有文启华,他居然没被公子打死,现在毛珙为他醍醐灌顶刚结束几天,还没醒过来。但那可是大赚啊!听风琼说,毛珙足足把自己的功力给了文启华六成呢。那可是六成啊!一点不比文启华自己修炼出的那些内力少。这下文启华可是等于直接有了原来双倍的内力,得多厉害啊!还有还有,我那个徒弟……”

    浅痕带笑听着,虽然他并不好奇这些事,但还是安静的倾听,并没有打断宫诡的话。

    宫诡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浅痕其实并不感兴趣,但他说的这些话可以让浅痕放松一些。杀手受伤是常事,养伤也是常事。但任谁从垂死的边缘被拉回来,双眼不能视物,双手不能取物,在昏倒和短暂的清醒之间不断徘徊,然后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也不可能心情好。

    浅痕眼睛受伤,眼睛被裹住不能视物。作为杀手这显然是一件分外折磨人的事,浅痕会格外排斥他人的接近,更不可能有人陪他说话聊天。几十天的寂寞何等难捱?所以仅仅只是听着宫诡说着乱七八糟的废话,浅痕唇边的笑意也无意识的渐渐浓郁起来。

    宫诡看着他的笑容,并没有去提醒他,只是将自己能说的“趣事”都一股脑说完,然后突然问道:“你刚刚为什么要躲?你没有发现是我吗?”

    浅痕明显的一愣,笑容褪去,轻抿了一下唇,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敢相信:“是啊……我为什么没有发现?”

    宫诡仔细把他打量了一番,问道:“躺了太久松懈了?”

    浅痕半晌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宫诡突然跺了下脚,然后看见浅痕身体一颤,肌肉紧绷,“看”向自己站的位置。宫诡不由满意的笑了:“你看?不是很好吗?那么沮丧干什么?安心养伤吧,我问过钟离了,她说你的眼睛再有十天左右就可以拆开了。虽然你的伤明显还没好,但你眼睛好了就等于伤势大好了。练练本事就回来了。”

    浅痕低声道:“说的轻松。”

    宫诡冷哼一声:“轻松?一点不轻松。我和你在一起快十五年了,你要是死了残了的,我的本事也等于被废了一半。要不是看在你半死不活的份上,看我不揍你一顿的?一个月!我回到冥谷已经大半个月了,我还要再等你十天,等的我好烦。”

    浅痕听见他抱怨反而松了口气,轻轻笑了起来:“你应该庆幸我的命保住了。”

    宫诡声音中全是愤怒:“我可是特意冲到丐帮把文启华揍了一顿,你要是死了,哼哼……好像我也不能怎么样。”

    浅痕问道:“公子有没有说我什么?”

    宫诡道:“没说什么,也没什么能说的吧?让你好好养伤啊,让你下回小心啊,让你不用感觉愧疚啊——这种废话公子也不可能会说的。哦,公子说啦,浅痕你可别不把自己命当回事,你要是死了宫诡心情不好要少吃几顿饭,饿着了怎么办?”

    浅痕无奈笑道:“放心吧,这回死不了了,以后我也会注意点,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宫诡深以为然:“是啊,你可千万不要死。不然以后我偷跑出去躲清闲,谁帮我把谷里的烂摊子收拾干净?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药配方、情报消息不都要我一个个字的看,然后抄录了吗?我最讨厌这种琐碎的事情了,想想都头疼的厉害。”

    浅痕唇边的笑容突然变得黯淡,神情也认真了一些:“宫诡,如果是你,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吧?你的话,肯定会比我做的好。”

    宫诡微微一怔:“这是什么话?”

    浅痕静静的平躺着,轻声道:“这些日子我看不见东西,睡着醒着都没什么区别,好像异常极长极长的梦。我还梦见了咱俩的以前。从十五年前开始,你就一直比我优秀。无论是背书,还是习武,你都比我学得快,记得牢。我拼尽全力学着你的样子,才勉强追上你的脚步。我也知道,我和你学的武功并不一样,我也许也并不比你差太多。但是每当看见你在树梢,在房檐上飞来飞去,看着你一次次暗杀的手法那么利落,我就害怕。我怕堂主会讨厌我,怕我再被扔回冰天雪地,食不果腹。怕……我做你的伴随者会拖你的后腿。”

    “后来,你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学习怎么用毒上,我则继续练着我的轻功和我的钩子。练着,怎么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用上,好在以后的任务中为你引走更多的无关者,好让我自己在被人追杀中活得更久。你说,我并不是你的附庸品,我是一个优秀的杀手。但堂主说,我只要做好他教给我的就可以了。你是黑暗中一身黑衣的暗影,我则是身着白衣,让自己成为黑夜中的灯,然后引走所有能看见我的人。他们追着我,就不会注意到你这抹遁于无形的影子。那么多年,那么久,那么多次任务……我连恨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一味的追随着你,一味的服从命令,一味的拿自己的危险去换你的成功。”

    “我一直以为我很甘心成为为你活着的‘光’。但我后来遇见了公子,也见到了影子。在那之前,我听见‘影子’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笑了,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有意思。我至少还有一个名字,可他就这么连拥有名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能成为别人身后不见天日的影子。我笑他可怜,也是因为可怜我自己。你和我,只是分着主次,但你也并不是我的主子。但公子和影子,却是主从。我以为影子会是一个没有自尊,只会唯唯诺诺,得不到任何尊重的家伙。实际不是这样。那时候的公子开朗、爱笑、温柔而理智。影子默默跟在他身后,像个忠心的仆人一样服侍他,随时挡在他身前保护他。公子理所应当的享受着影子所做的一些,但是,他关心影子,而且尊重他。”

    “我知道,我很明白。你我都是杀手,是最优秀的杀手。我也很庆幸我身边有你,因为我真的放心把我的后背交给你,放心把我的一切托付给你。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永远不会担心失败。”

    “但是,优秀的只是你,不是我。我知道,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你也离不开我。同时我也很清楚,你对我的依赖,仅仅是因为咱们十几年的相处,而不是因为你需要我。从到了冥谷,咱们之间的联系就没有那么密切了,所有的任务你都可以独自完成。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待在谷中去看那些字句。我离你越来越远,我很怕,而且无所适从。跟在‘纸醉金迷’身边的浅痕是‘勾魂郎君’。但离开你的我,不是。我……”

    “可以了。”宫诡良久的倾听,然后淡淡打断,“抱怨到这里就可以了。”

    浅痕微微一怔:“我……”

    宫诡问道:“你不是问我,如果是我,我会不会做得更好吗?我肯定会做的比你好,这点毋庸置疑。就像公子明明知道处理那些情报上你要强过我,却一定要让我去做,一样的道理。”他换了条腿承担自己的重量:“又正如会易容的你更适合打探情报,会用毒的我更适合去杀傀儡宫的喽啰一样。”

    浅痕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宫诡耸耸肩:“什么意思?就像你说的,咱们做杀手的十年里,同桌食、同塌眠、同习武、同暗杀。咱们对彼此都太过了解,了解到即使自己知道自己的不足,但因为有另一个人可以为自己弥补,便不会重视。公子想要的,不是一对杀手,而是两个心腹。咱俩合在一起,可能可以成为公子手下排进前三的高手,但分开,最多前二十——或者说,我能排进前十,你最多十八。但你要明白,学会了在亮处保护自己的我,和学会在暗处隐藏自己的你,就要远远强于这个名次。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活下去的我,自信能与堂主、影子和风琼之外的所有人相比。而你,一样。”

    浅痕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不言语。

    宫诡轻笑一声:“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因为你去做一个没有我就会无比艰难的任务,然后半死不活的回来了。而我,在汴梁城里因为缺了你帮我易容,好几次险些被逮住。而这样的结果,是出自那个向来精于算计、老奸巨猾的公子的命令,你说……呃……”

    话才说到一半,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