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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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何处归家

    丐帮的人已经开始后撤。对于傀儡宫而言,比起和这些人拼死相搏,显然解决内部的叛乱更为重要。不出所料,明暗双宫的宫主同时选择了默许他们离开。

    明宫暗宫的人马随着丐帮的离开,战意再次回到了巅峰。莫哭和唐笑愚也没办法继续冷眼旁观,向远处余术藏身的位置打了个手势,率领亲卫冲入了人群。莫哭和唐笑愚开始动手,两宫宫主与一众舵主坛主自然袖手,依次加入战圈。

    余术收到莫哭的命令,立即道:“可以了。”

    魔鸩深吸一口气,微微颔首:“动手!”树叶无风自动,却不见人影窜出。数十名绝顶杀手几乎同时动身,在夜幕中如鬼魂一般接近自己的目标,动手。

    “去死吧。”浅痕带起一条白色的残影,双手钩子钉入一名傀儡宫坛主的脖子。薄唇轻启,吐出的声音温柔如情人耳边的喃语。

    反手拔出钩子,血雨倾洒到雪白的衣裳上,清秀的青年身上瞬间染上了血色的疯狂。他毫不停留地飞扑向下一个人,不遗余力的拼杀。

    夜是黑色的,傀儡宫的下属衣着全黑,鸩酒堂的杀手更是穿着夜行衣。白色的长衫,比平时更加耀眼。比之之前,他的攻势也更加凌厉,雪白的衣袂在飞快的移动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但它周围接连倒下的尸体,却真实的令人心生恐惧。

    隐藏在远处等待时机的魔鸩瞳孔一缩,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浅痕只身冲入明宫高手聚集之处,即使一击得手,也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是,他拿自己吸引了注意,暗中伺机的几名杀手就有了捕捉破绽的机会。魔鸩没有任何迟疑,抓住破绽毫不犹豫地出手。与他同时行动的还有七名血字堂杀手。他们都是最优秀的杀手,全部敏锐的注意到了这次机会,没有人失手,八条人命轻松收割。魔鸩一击便纵身退后,看向浅痕的目光有些复杂。

    杀手,发出一击之后无论成败都应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并隐藏。杀手是诞生于黑暗的人,暴露在光下就是自寻死路。

    即使从一开始,魔鸩教给他的就是怎么用自己去吸引别人,去给他的搭档创造出更多暗杀的机会。但他教给浅痕更多的,是告诉他如何在光亮之下最大程度的去保护自己,而不是让他找死。

    杀手是隐于黑暗的存在,浅痕则是作为光,将身边属于黑暗的同伴变得更加不易被发现。但如果靠他一个人想要试图庇护远远大于自己能力能达到的范围之外的同伴,无疑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魔鸩是属于黑暗的杀手,所以他退了。但他很清楚,这一退,就等同于默认了浅痕的死。不止是魔鸩,此时在周围的杀手都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选择去救浅痕。看着渐渐走向死亡的浅痕,魔鸩有些怅然,但同时为浅痕的行事果断与杀手们的无动于衷感到欣慰。

    不远处的血杀眯了眯眼,瞥了浅痕一眼,似笑似叹的低叹了一声:“果然呐。”便转身隐入黑暗,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浅痕很清楚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那八名杀手的能力。只要有人流露出任何一个破绽,那个人就一定会死。所以他没有刻意去招架,而是用每一个动作去使他们意外,让他们出现破绽。

    一把剑透胸而出,一名杀手出手,带走一人性命。

    一口血张口喷出,又一名杀手出手,再次带走一个人性命。

    一把钩子从手中跌落,却没有人寻找到合适的机会。

    一条腿伴随着骨裂声而扭曲,魔鸩盯着自己的目标,恍若未闻。

    一把刀在肩膀砍出露骨的伤口,两名杀手动手,没有失误。

    白衣早已经被鲜血染红,俊秀的青年不复从容。

    那不是杀手所热爱的杀戮的颜色,而是他们最憎恶的死亡的色彩。

    浅痕艰难的移动着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眼睛已经被鲜血遮盖,唯有胡乱地挥舞右手的钩子。不能停,停了就会死。死得太早他们出手的机会就会变少,会死的人就更多了。

    透过眼前的血雾,青衣公子、影子、文启华、血杀、宫诡,还有好多少年少女的面容从他眼前不断浮现着。浅痕笑了,无声地开口:“公子,对不起。”右手没有感到疼痛,只感觉到自己松开了最后的武器,然后伴随着一阵眩晕向后倒去。

    魔鸩攥紧匕首,死死盯着罗长修,明知道浅痕就要在下一刻丧命,但他从身体到每一根手指都没有任何颤动。

    空气如同凝结一般压抑。

    生死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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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凉的感觉将赵卿言惊醒。赵卿言一睁开眼,便看见自己被泡在一桶棕红色的,充满了刺鼻药气的液体中,扎了满身的银针。

    “这里……”赵卿言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眯着眼睛看着周围,“朱雀殿?”

    捧起水洗了洗脸,让自己清醒了几分,伸手拔掉插在身上的针,双手撑着木桶的边缘起身,腾出一只手抓住头顶勉强能够到的竹竿,借力将自己从药水中“捞”了出去。

    足足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他才用清水把身体清洗干净,套上支架和干净的衣服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离才陆续见到一些少年,而这些少年见到他都像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远远避开,实在不方便避开的也垂首站在墙边。赵卿言见怪不怪的看了眼他们,自往唐笑愚的住处而去。

    “师兄。”一个正在浇花的蓝衣青年听见脚步声回身看来,讶然一笑,微微躬身。

    赵卿言停下脚步,扶住身边的柱子分担重量,脸上的神情带着薄怒:“归舟,我说过你不要管我叫师兄。”

    蓝衣青年讶然看着他:“你这是生气了?”

    赵卿言咬咬牙,还是没能忍住,按住小腹顺着柱子滑下去,坐倒在地。

    归舟连忙丢下水壶走了过去,蹲下身来:“怎么了?”

    赵卿言摇摇头,等疼痛过去才开口回答:“没事,大概是内力伤到经络了吧。”

    归舟眼皮跳了跳,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主对你做了什么?”

    赵卿言皱着眉想了想:“我忘了,大概是他用母蛊帮我逼毒内力过猛了吧?”

    “内力过猛?堂主?”归舟默默地看着他,“你做了什么?”

    赵卿言擦了擦额上的汗,神情有些萎靡:“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

    归舟叹道:“我说师兄……那个,小王爷啊,你何必一定要顶撞殿主?”

    赵卿言眉毛挑了挑:“顶撞他?我不顶撞他现在会不会变成一具尸体?还是像你一样沦为被他饮血解毒的药人?”

    归舟抿抿唇:“我是自愿的,又不是殿主逼迫的。”

    赵卿言冷笑:“是啊,你是自愿的,还有谁是自愿的吗?还是你以为他真的不敢动我?”

    归舟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殿主他也非无情无义之人,就算曾经对你百般刁难,你也不必如此耿耿于怀吧?”

    赵卿言淡然反问:“他有无情义与我何干?我是否耿耿于怀又与你何干?”

    归舟无言以对。

    赵卿言仰头看着已经漆黑的夜空:“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还在浇花?”

    归舟道:“已经快至子时了。”

    赵卿言道:“我若是没昏过去太久,那今夜亥时应该是罗长修篡位的时候,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

    归舟耸耸肩:“可能是因为殿主觉得我太笨,怕我死了吧?”

    赵卿言喃喃:“我还挺想去看看的。”见归舟紧张,笑着道:“放心,就我现在这副模样,还是不要去找死的好。”

    归舟蹲着也累了,索性坐下:“你当真不愿意原谅殿主吗?”

    赵卿言异常干脆的回答:“不愿意。”

    归舟失笑:“真果断啊。”

    赵卿言淡淡看他一眼:“既然他也不需要我原谅他,我何必勉强自己去试着原谅?恨一个人的感觉也难得的不错。尤其你恨的这个人,你还不用想着怎么去杀掉他,感觉就更好了。”

    归舟歪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如果拼尽全力也不会有复仇的机会,也就不会恨了吧?”

    “也未必。”赵卿言见他面带询问的看着自己,又可有可无的补充了一句:“只有聪明人才会放下不可能的仇恨,而不会因为执着害自己一辈子被仇恨所支配。”

    归舟问道:“那你何必要执着?”

    赵卿言仰起头,无声的笑着:“因为我还不够聪明。”

    归舟怔了片刻,轻轻摇头:“大概是因为自知,然后又甘于现状才放得下。再或者,仇恨并不强烈。”

    赵卿言极久之后才笑了一声:“也许。”

    归舟也不介意他的漫不经心,自顾自的说着自己想说,却又没人肯听的话:“我最多就是有点想家,即使在那个家里显得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家?”赵卿言重复了一声,笑容也黯淡下来,“是啊,只要有家,就没有什么值得奢求的。”

    归舟苦笑:“你又不缺家。”

    赵卿言笑道:“我当然不缺家,而且我还有很好的一个家。”

    归舟继续苦笑:“所以你为什么要长吁短叹?”

    赵卿言瞥他一眼:“不告诉你。”

    归舟耸耸肩,也不追问,继续说了下去:“家没了,那个家里所有的人都不在了,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我根本就不在乎殿主是为什么收留我,不在乎我变成药人还能活几年。即使就像你说的,殿主留着我,只是为了喝我的血,我也毫无怨言。”

    他摸摸自己的手腕,笑容凄凉:“我可比不上你,我自从手筋被挑断的那天就成了真正的废人。不能习武,身无所长,你知道那种无力感吗?殿主为我接好了手筋脚筋,即使我永远都手无缚鸡之力,连姑娘家的力气都没有,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

    赵卿言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攥紧,再松开,突然问道:“如果你的师兄还活着,你会去找他们吗?”

    归舟一怔,急声问道:“谁?谁还活着?”

    赵卿言淡淡看着他:“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说的只是如果。你的曾经一切都没有了你才肯安心待在这里。如果你的曾经没有被抹杀干净呢?”

    归舟呆呆的看了他许久,慢慢摇头:“不会的,全都没有了。我亲眼看着,一切都不见了。”

    赵卿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