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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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的特别刊

    《让我看着你》

    我叫沈宣,出生在一个远离京城的小山村。我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听爹说,我爷爷曾是当朝太傅,我奶奶是京城有名才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在偏远小山村,我家还存有这么一点书香气儿。每次我一听到村里大叔大婶喊他们家娃“狗蛋”“栓子”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默感谢我这个有文化的爹。

    凭着这一股知识上的优势,全村大多数拖着鼻涕的小屁孩儿都投靠在我门下。

    说实话,看他们吸着鼻涕的样子,我内心是拒绝的。

    正午,我蹲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有些不甚满意。虽是粗布衣裳,可与旁边光着膀子挽着裤脚的虎子一比,水中倒影顿时又顺眼了很多。

    我端着从爹那里偷来的纸扇,一股冷冽霸道之气从我周身徐徐展开。扇子带起的风夹杂着檀香木的味道,让蹲在一旁的虎子打了个喷嚏。

    我颇为嫌弃地闪了闪,河边湿滑,差点掉进水里。我被虎子一把拉了回来,可扇子却掉进去了。

    “卧槽,我爹的扇子!”我有些懵。转过头去,我看着虎子。

    “虎子,这事儿赖你。”我目露凶光。

    虎子楞了楞,憨憨一笑,伸手摸了摸我头顶。

    “莫怕,回了村子,你爹要是揍你,虎子哥顶着。”

    我放了心,找了个阴凉坐。虎子挨着我坐了下来,神神秘秘的有事要和我说。

    “啥事儿,你说。”我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分了他一半。我俩咔咔地嗑了一地瓜子皮。

    “你们家不是来了个贵客吗,看着好像挺闹腾的。”

    我抬头看了眼当头烈日,翻了个白眼。“是挺闹腾,那爱哭鬼从昨儿个就没停下过哭!”

    “那你爹不是让你招呼着他吗,你也挨的下去啊?”虎子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你没看我跑出来找清净了吗,还是趁着午睡的时候,困死我了。”我伸了个懒腰,往后一躺就要睡。

    “别睡啊,昨儿你爹留的作业俺还没抄完,宣子,你帮帮忙。”虎子使劲晃我胳膊,晃的我头疼。

    “吵吵啥,老规矩!”我没好气地推开了想要扑上来的虎子。冒着傻气儿的虎子,活像一头大型犬。

    我奋笔疾书抄完了后,把本子往虎子怀里一扔,倒头就睡。临闭眼还能听见虎子边跑边喊“明个儿我把鱼送到你家去”之类的话。

    我们村的老规矩,我帮他们抄书,他们给我逮鱼。我默默叹了口气,感叹了一下自己颇有生意头脑。

    朦胧间,一个阴影挡在了我眼前,还有衣摆垂在我脸上。

    我睁开眼,猛的看见那个爱哭鬼站在我旁边,黑漆漆的眼神像一头小狼。

    我一骨碌爬起来,心想这是阎王索命啊怎么追到这儿来了。果然,他嘴一扁,嗷嗷的哭了。

    这爱哭鬼是前天夜里来的。我睡梦里听见送他来的人和我爹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就多了个跟屁虫。

    我爹让我照顾他,说从此以后我得舍命护着他。

    啥?开玩笑吧?我掏了掏耳朵,不屑地上去掐了把那小孩的脸。嗯,还挺水灵。

    没成想那小孩哇的一声哭了。

    结果我就被我爹按在腿上扒了裤子狠揍了一顿屁股。

    当着那个小屁孩的面。

    我哀嚎:“爹!我还要不要面子!”

    我爹啪地一声给我屁股上印了个五指印。“屁大点东西,你还讲面子?老子先教你做人!”

    我挣扎道:“爹你可是读书人,你爆粗口了爹啊!”

    …………

    回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我屁股顿感一阵疼。

    “你别哭了。”我心想趁他不注意我得赶紧跑。

    他哭的带劲,没有要停的意思。

    “闭嘴!”我吼了一声。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王霸之气所震慑,止住了哭声,一抽一抽地倒气。

    “听话啊。”我爬起来,顺势用他衣服擦了擦手上的土。见他又要哭,我赶紧道:“先别哭,我跟你玩游戏好不好?”

    他自然是愿意的。

    我特意选的捉迷藏。我俩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抓。

    他居然不会剪刀石头布,我有些诧异。但他很聪明,一教就会,并且第一把就赢了我。

    我不服。

    第二把,他又赢了。

    第三把也是。

    第四把……

    明明想着等他抓的时候我好溜之大吉,没成想我抓他抓了一下午。

    他也不藏,充其量躲在树后,一双眼却死死盯着我。

    我总能很轻易地找到他。

    不知几把过后,我终于赢了一次。让他蒙上眼时,他很不情愿。我威胁他,“你要是不蒙,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他屈服了,委委屈屈地闭上眼开始数数。我默数三声,转身撒丫子开始狂奔。他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在后面喊我“小宣”。我使劲往前跑,直到听不见他喊我的声音为止。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别人要么喊我宣哥,要么喊我宣子,就他一个,一口一个“小宣”“小宣”,听起来像个女孩儿名。

    想起他那眼神,我没来由的有些愧疚。

    我是不是不应该丢下他?

    后来我就在村头那块大青石上睡着了。

    直到我被我爹拽着衣领拖回家。

    我又被我爹揍了。我趴在床上,看着外面暮色沉沉,抚着我火辣辣疼的屁股很是忧郁。

    不知道爱哭鬼人生地不熟怎么自己回来的。但我爹不由分说揍我一顿,那肯定是他告的状。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愧疚顿时抛到天际,对他的厌恶更上一层。

    他又过来了,站在床边像一个影子。

    “我没跟你爹说。”他说完这一句后,就再也没说别的。

    “那我爹是为什么揍我,你说。”我表示十分的不信。

    他憋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嗤之以鼻,翻了个身没理他。身后,他又哭了,啜泣的声音很小,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心里有些火,转过身语气很恶劣道:“被揍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个什么劲?最烦你哭了,你一个男的怎么整天哭哭哭的!”

    他楞住了,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我没再理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那时他也就比我小一两岁,八九岁的小孩儿,很轻易的就会忘掉不愉快的事。

    最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从那以后,他依旧狗皮膏药一样跟在我身后,只是几乎没再哭过。每每看他,都觉得在看一个沉默的影子。

    我颇为欣慰。

    有时我跟同村小孩打架,他跟不要命似的冲上去帮我,每次都打的灰头土脸。

    但每次我爹只揍我不揍他,这让我很不平衡。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第六年,他被一队穿着华丽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接走了。

    他再也没回来。

    后来,我被我爹逼着去谋个官职当当,我不愿。我更愿意在这里山清水秀逍遥自在当个教书先生,犯得着跑去当官找气受吗。

    我爹中气十足地骂我胸无大志。快七十岁的老头子了,揍起我来毫不手软,底气十足。揍完我,他叹了口气,说平平淡淡的也好,长长久久的活着。

    村里人把我写的诗带了出去,后来我的诗又被编成了曲儿,传来传去,就传进了京城。

    不知道怎么搞的,当我从学堂教完课回来后,就见我家篱笆外站了个风尘仆仆的信使,牵着一匹精瘦健壮的马,带着一纸文书,问我是不是沈宣大人。

    纸上是当今圣上御笔亲书,命我进京面圣。

    “皇上看你文采好,想给你个官儿当呢!”信使是这么说的。

    我就这么在我爹半喜半忧中,赶往了京城。

    京城里有两件事让我接受不了。一件是车水马龙纷纷扰扰的环境,还有一件,则是我见到了很多年前住在我家的那个爱哭鬼。

    爱哭鬼是皇帝,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皇帝大摆宴席,说是要迎接一位故人。宴席上,皇帝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像很多年前那样。

    新官上任,诸事不顺。好在有皇帝做后台,没人给我使绊子。只是皇帝有时会偷跑到我这里,找我喝酒聊天。

    顺带搂搂抱抱。

    有天晚上,他跑到我这里,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

    他把酒坛子往我摆着纸笔的文案上一放,完全不顾我墨迹未干的画。

    我撸了撸袖子,在心里默念,他是皇帝他是皇帝,我不能揍他不能揍他,强忍住了揍他的一颗跃跃欲试的心。

    他喝的醉醺醺,嘴里嘟囔着叫我小宣,还问我是不是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我说臣不敢。

    他掐着我的脸,说他第一次见我时,我就是这么掐的他。

    还挺疼。

    他说,那次我被我爹揍,真不是他告的状。

    我说臣早忘了那档子事儿了。

    他不说话了,一个劲的喝闷酒。

    我就在一边,静静的看着他喝。

    最后,酒喝完了,话也没什么能说的了,他也该走了。

    临走之前,他终于说了来这儿的目的。

    “朝里的大臣都催我纳妃立后。”他醉酒后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我说:“嗯。”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试探的问,“小宣,你是……怎么想的?”

    我说臣不敢。

    他又不说话了。

    看他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我有些替他急的慌。

    “曾子陵,你现在是皇帝,不是那个小山村里的爱哭鬼了。”

    “小宣,像以前一样叫我阿陵。”

    “臣……不敢”我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

    他想伸过手来拉我,被我一闪身躲了过去。他伸出来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收了回去。

    夜色中,他安静的像个影子,眼神锐利的像一匹狼。

    他走了。

    我想,他大概是心灰意冷的。

    半个月后,他立了后。立后大典上,我看到了皇后。那是个温文尔雅,举止又不失尊贵的姑娘。

    母仪天下,  不错。

    自那晚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一年以后,一卷圣旨将我任命为新诞生太子的太傅。

    得,绕了一圈,我爷爷是太傅,我也成了太傅。我们一家子,就离不开带孩子和教书的命。

    时光荏苒,我爹看我出息了,光宗耀祖了,笑着阖了眼。

    我把他和我娘合葬。我小时候,他就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要跟我娘埋在一起。

    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爹这老头子倒是专情,一辈子也没再找,一腔思念没处放,全喷洒在我身上了。

    我处处操心的太子也长大了,会心疼他的太傅了,偶尔还会递个茶,捏个肩。

    太子倒是虽他,一样的安静如影子,眼神锐利如狼。

    只是,太子不似他一般,这么爱哭,还闷骚。

    我给太子讲完课,拍拍屁股想要走人。太子十分有眼色地帮我披上外袍。

    外面天寒地冻,我刚出去,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身后太子噗嗤一声笑了。我转头瞪了一眼,太子顿时不敢吱声。

    路上我碰见了皇帝。他看了我一眼,就转头走了。

    ……

    后来,一个夏天的正午,我在家午睡的正沉,忽然被他的贴身总管王公公叫醒。

    王公公气喘吁吁的,没等我清醒过来,就拖着我上了轿直奔皇宫。

    我问怎么了,王公公看着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王公公哭的撕心裂肺:“沈太傅!皇上他……他快不行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王公公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的,我一句也没听清。

    到了皇宫,到了他的床榻前,我才发现我原来是狂奔过来,王公公被我远远的甩在身后。

    我跪在他旁边,看着他苍白的脸,我有些呆楞。

    他倒是笑了,拉了拉我的手。

    “你快死了……”

    “嗯,我快死了。”

    “阿陵,你快死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直翻来覆去的地说着这句话,就像他立后前来找我的那一次。

    他说:“以后,我的太子,和我的江山,可都交给你了。”

    “臣……遵旨。”

    “小宣。”

    “我在。”

    “小宣……”

    “我在。”

    “让我看着你。”

    ……

    他拉着我的手,终是垂了下来。

    他睁大着的眼睛一直死死看着我,仿佛不看着我,我就会像那个午后一样,弃他而去一样。

    我颤抖着手,阖上了他的眼睛。

    崇徽二十三年,皇帝驾崩,太子继位。

    很多很多年后,当我白了头佝偻了身体,我都在回想,当年那个爱哭鬼,到底有多在乎我,我又有多在乎他。

    算了,不想了。我阖上沉重的眼皮,再也不想睁开。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有时候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有些人彼此之间挨的那么近,却注定不能在一起。

    (文/踏雪寻酒/成稿于2017.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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