遴道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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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为了活下去

    mon oct 17 10:31:32 cst 2016

    仙家三子大惊失色,齐齐瞪向苏渊,后悔与愤怒之色溢于言表。

    仙气弥漫,形成一柄白剑,剑尖直指苏渊。

    苏渊并不在意,甚至连头也未抬,他不住搅动水中青菜,煮烂的青菜,搅在白米粥中,最是美味。

    “住手!”

    林五子不知何时清醒,白光闪过,“啪啪啪”三声,仙家三子脸上,各留下一道巴掌印。

    “仙人感觉如何?”苏渊将青菜盛出,锅内放下一碗小米,熬起粥来。

    “好多了,只是有些饿。”林五子紧盯碗中煮烂的青菜,若在平时,这样的吃食与猪食无异,可现在却让这位仙人心心向往,止不住口水的吞咽。

    “饭不多,仙人请自便,不过要先把汤药喝了。”

    ……

    “小哥儿,多谢了。”

    林五子从未喝过这般味苦之药,屏住呼吸,整碗灌入口中,便是几个时辰,味道也挥散不去。

    不说吃饭,便是说话,也忍不住反胃,恶心得很。

    看着苏渊细嚼慢咽,林五子甚至怀疑这小子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抢饭,从而特意来恶心自己。

    林五子抖动喉结,吞下几团胃中反上来的苦涩。

    他本想等苏渊师傅归来,再好好道谢一番,奈何南方鬼界入口突发动乱,不得不急回仙家禀报。

    既然保住了性命,当务之急便是赶回仙家。

    仙家三子自是态度完全转变,千恩万谢之下,连苏渊也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不断拱手,表示自己早已心领,不要再多言。

    林五子口念飞天决,体内鬼气排出,气息顺畅,让他忍不住想要运起仙气。

    念至一半,林五子似乎想到什么,看向眼前少年,仙家三子本已飞天,见状不得不又飞了回来。

    “你气息真的很弱。”

    “我经脉有问题。”

    “你既然有手段,为何不为自己修复经脉?”林五子此言中隐有佩服,苏渊小小年纪,治病手段却如此厉害,方才言道只及自己师傅一半,现在看来,多半是谦虚。

    “我的问题很严重。”

    “难道无法可治了么?”

    “除非强行改造经脉。”

    林五子沉默,虽然他不知苏渊为何在阳气如此之弱的情况下还能行动自然,或许是用了什么医道上的法子,但他明白,以苏渊现在的身体状况,必然活不了几年,而这几年,除非有滔天机缘,不然想要达到强行改造经脉的程度,简直比开天辟地还要艰难。

    似乎是犹豫,林五子沉默良久,夜时露起,只闻风声,不见兽鸣。

    “如果愿意,便来仙家吧,你若能入得了仙家,我便有办法求人替你改命。”

    说是改命,确也贴切,以苏渊的情况,自是不能久活,若要活命,唯有逆转经脉,仅此一条,再无他法。

    修仙之人最重因果,也困于因果,恩以恩报,仇以仇报,并不是他们恩怨分明,而是有因则必要有果,若有因无果,或有果无因,以仙家的修炼方式和道义概念,必会心中烦扰,从而困顿于心,久而久之,极易形成心魔。

    因此,修仙之人不愿受人恩惠,也不愿惹事结仇。

    若非无奈,林五子自然不会求助于人,苏渊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则必须同以救命之恩相报。

    所以,林五子这番保证,并非心善所生,实乃为了却因果所致。

    苏渊心中一懔,林五子第一次在这个少年脸上见到了淡然以外的表情,那是一种对生的渴望。

    其实苏渊并非如此淡然,对于活命,他反而有着比任何事情还要深刻的渴望,他的淡然,仅仅是因为经脉受损而导致的情感缺失,这点别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四道白光直入天际,仿若逆行上天的流星,那里是乌州的方向,也是仙家的方向。

    整整一个晚上,苏渊长跪于地,几次都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晕倒。

    他从没提及过要离开,也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有离开的想法,他不知师傅会作何感想,但无论师傅所言如何,他决心已定。

    求生的渴望,从来没有过这般强烈。

    林五子的话,就像掉入平静海面的顽石,一石激起千层浪,苏渊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十二载的安逸,从未消去他求生的渴望,但也从未像今天这般,让他无法平静。

    因为这次,他似乎真真切切触到了求生之法,而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长跪不起,便算是对于师傅十二年来养育之恩,与教诲之德的殷切感谢。

    苏渊不知道,当他燃起求生的希望时,西北天际那颗闪亮的明星再次闪烁,在漆黑如墨的天空中,是那么显眼。

    这颗星的重新出现,也让大陆上的一些强者们若有所思,在北方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更有人因为这颗星的出现,动了杀生之念,一夜之间,许多欣欣向荣之处成为荒芜,许多地方,在这个漆黑的夜晚,血流成河。

    求生的兴奋,终究会随着秋夜的凉风消散,兴奋过后,袭来的只有连绵空虚,因由身体透支而带来的空虚。

    空虚过后,便是无尽困乏。

    苏渊这才意识到,从自己施完第五针开始,体力便已不支,而心思上的起落,只让他身体上的疲累,被扩散了无数倍。

    秋风秋夜好入眠。

    苏渊醒来时,天已大亮,树梢草尖的露水,早已被林中熟睡一夜,倍感口渴的鸟儿们舔食干净。

    凉风吹拂树叶,带来了层林深处的低语。

    木桌旁的炉火上,煨熟多时的小米粥弥漫有淡淡清香,那是日见草的香味,日出之时,闻香见路,于是苏渊知道,师傅已经回来了。

    日见草的香味最易勾起食欲,苏渊肚中如锣鼓轰鸣,他吞下一口微带酸涩的口水,爬起身子,摇摇晃晃,继续跪于庐前,膝盖传来皮肉开裂的痛楚,隐有脓水及血液的湿润。

    就是这被湿气浸染的柔软黄土,苏渊的身体也是经受不住。

    庐内无声,仿若无人,但苏渊知道师傅就在里面,被撞塌的篱笆墙已经修好,墙畔草药篓子上的藤蔓带着浓浓的黑亮油光,这是岁月的勾痕,而药草篓子里空空如也,里面的药草早已被人归置妥当。

    苏渊不动弹,草庐中也悄无声息。

    直到桌旁炉火渐灭,翻滚的米粥上结了层透薄米油,形同白痂,草庐透风的杉树板门才被人轻轻推开。

    苏不复已逾花甲,两鬓白丝藏于耳后,眼眉深陷,皮肤有着被林风多年吹拂所留下的干皴。

    只是个极不显眼的山村野夫。

    “跪着干嘛?不累么。”苏不复玩笑道,“何时学得这么油滑,犯了错不是应该先道歉么?”

    苏渊沉默不语,想了一夜如何开口,真正面对师傅时,却是张不开嘴。

    苏不复知道自己徒儿的执拗,摇摇头走开,坐到桌前,舀满一碗浓粥,却不急着放于嘴前。

    “为师教过的话,你是不是当作耳边风了?学医有三不治,你可还记得?”

    苏渊这才明白师傅所言何事,自己虽然已将银针和草药收拾妥当,但这地上残留的黑血实在明显,自然瞒不过师傅眼睛。

    “徒儿字字牢记。”

    “那我问你,不愈不治是何意思?”

    “如果真是不愈,徒儿自然不会去治。”

    “强词夺理!”苏不复大手一拍桌子,碗中白粥四溅,“你完全是运气好,你可知经脉问题,施针有分毫偏差,便是无可挽回的死局!”

    只是地上一滩黑血,苏不复便能道出其病因,其医道之深,似不可测。

    “徒儿自信不会偏差。”

    苏不复气急反笑,自己这徒儿实在是固执得让人无言以对。

    “唉,算了,先过来喝粥吧。”

    苏渊却不起身,依旧低垂脑袋,两人相对沉默,良久,苏渊才抖抖肩上落叶,舌尖润湿被风吹干的双唇。

    “师傅,我不想死。”

    此话深沉,便如平原烈风,静海涛澜,苏不复端坐之间,竟是目光微润,不知何言以对。

    “师傅,我想去仙家。”

    苏渊抬头,直视师傅,目光如炬,倏尔弯腰弓躯,以头抢地,“砰砰砰”三声,黄土地上传来闷响,宛如三箭,箭箭射于苏不复心头。

    苏不复轻声叹息,转而轻柔一笑:“我从没想过留你。”

    从未想过,师傅竟会这样说,苏渊一时愣神。

    而苏不复却是走入庐中,良久才过来扶起自己徒儿,苏渊双腿无力,站立不起,软绵绵瘫坐于地上。

    “为师所担心,唯有你的身体,路途艰辛,也不知你能不能撑得过去。”

    苏不复没有言明,路途虽艰,但终究抵不过求生之念,而人道叵测,只怕才让苏渊难以应付。

    苏不复拿出方才从庐内寻出的几样物品,件件摆在苏渊面前。

    一条手杖,形同朽木,外表漆黑,形态丑陋。

    苏渊见过此杖,曾摆放于师傅床头,看似起夜时寻路的盲杖,后来煮饭时柴火不足,他想起此杖正好可以添作枯柴,寻之不到,便才作罢。

    一封书信,草草几字落就的地址和人名,苏渊想到师傅睡前故事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却对信上名字毫无印象,只当是师傅的故人。

    另外还有半包丹药和一大包药草,药草上还带着泥土露水,应该是师傅前两日从层林深处所摘。

    苏渊感叹,原来师傅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想起睡梦中飘入鼻间的草药香味,他才意识到,师傅安身于庐内,彻夜不出,竟是在为自己熬制丹药。

    感激之情,养育之恩,言语无法表达,只能尽写于脸上。

    或许苏不复早知会有今日,因而早已准备妥当,只待机缘,只等苏渊决心开口。

    命数难改,自己能做的,唯有一早准备好柴火,尽量不让火焰熄灭,至于是枯草星火,还是山火燎原,这全得看苏渊自己。

    持杖上路。

    苏渊是第一次看到林外的百日草,也是第一次踏上林外的土地,这才发现与林中没什么不同。

    天高地远,前路漫漫,下次醒来时,便会是另一番天地。

    而天大地大,天地之间,唯有一人一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