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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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无妄之火

    “我们到了。”



    莫离看着手中的灵摆。



    细长的黄铜链条末端延伸出一只盘有繁复纹饰的精雕龙爪,龙爪紧紧抱着一颗剔透的白水晶。



    并无风,晶尖却微微颤动,顺时针在空中画着圆,搅乱了昏黄路灯下蛾子狂乱飞舞所投下的如同噪点一般虚晃的影子。



    在十久看来,蛾子们是无畏的,向死而生。它们不断用自己的身体撞击光源。越是炙热,越是疼痛,越是靠近光源,落到地上的影子便来得越大。像是原本黯淡伶仃的星点,被光与热所吸引,甘心承受太阳灼烧所带来的巨大伤痛,义无反顾向日核而去,在无尽的光热与瞩目的荣耀中重生,借太阳之名而尊贵。



    只有蛾子蚊蚋才会产生这样的浅薄想法,十久想道,不禁冷冷一笑。他和那些低级的生命体不一样,他向来有所畏惧,不会轻易为了那些虚妄的事物而放弃丝毫,更别说是自己的生命。



    实际上,十久想得太多了。它们只是争相投下自己的影子,仅此而已。



    十久却不,他不一样,路灯下没有他的影子。他站在莫离的影子中,紧贴着她,有些焦灼与怯怯:“一定要去吗?”



    一如平日,莫离没有答十久,只是默默将灵摆纳入掌心收好,径直朝着一栋废弃的老式居民楼走去。



    于泛红的夜色之中,整栋楼弥散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诡谲。暖湿的季候里,十久却打了个寒颤,缓下脚步,影子被拉扯得很长:“里面,是不是闹鬼?” 



    “你说的‘鬼’是什么样的?”



    十久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到这个问题有些可笑,难以作出回答便只好支吾:“不知道,我没见过。”人总是会因为未知而感到恐惧,这是十久为什么极度反感恐怖片的原因。已知会出来吓人的事物,未知何时会出来。心悬在嗓子眼时,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在真正见到鬼之前,十久会一直害怕下去。



    “世界上没有鬼。”好在莫离这么对他说道。



    莫离的目光十分冷淡。发丝轻扫过她长长的眼睫,湿润迷蒙的双眼之中空洞看不透任何。她没有在刻意隐藏些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去隐藏。她的目光从来是冷淡的,且并非只对十久这样。



    ……



    ……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楼下。



    拉闸门已锈迹斑斑,门上的铁皮剥落了一层又一层。



    “走吧。”



    十久愣愣站在那里,看着莫离,见她并没有继续回应,只好将门拉开。



    被大火烧过的拉闸门有一种酥脆的质感,一经拉扯,便发出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刺耳声响。十久心下一紧,将手松开,门上窸窸窣窣掉落下锈渍与铁皮。



    手心里,除了焦黑,还混杂一片锈红,掌纹因此变得格外明晰。他从来不相信有关于男人断掌的种种说法,也从未在任何人身上验证过断掌打起人来是不是要更疼一些。



    楼道里落满了再扬不起的沉重灰烬,无语诉说着长久来的死寂。空气有些稀薄,难以呼吸,像是凝固般。十久大口喘息,有微小的颗粒进入咽喉。



    “咳咳,还有几楼啊!”



    “就快到了,我们去十七楼。” 



    抬头,只见开裂的墙面上挂着一块被烧焦的楼标,十久狼狈喘着粗气,眯起眼依稀辨认:“才九楼,这叫快到了!”



    “是快到了,你感觉不到吗?”莫离回头,阴沉沉看着十久。



    “我不爬了!”



    莫离不喜欢被威胁,但此时此刻,十久并没有带给她这样的感觉。她大可云淡风轻,自顾上楼,不理睬十久。



    汗从十久的头顶滑下,一滴淌进眼里。模糊间,见一团白影从斑驳的钢筋水泥之中飞快穿梭而过。



    “啊——”



    十久尖叫一声,身上的汗一下凉了大半。再向上探看时,已不见莫离的身影。退也不是,无奈只得继续往上走。他讨厌这种被牵制的感觉,加上爬楼梯带来的酸痛与疲累,十久恨极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心中窜起无名的怒火,空气也愈发燥热。



    出汗带来的闷湿与粘腻渐渐消失。汗液被蒸干殆尽之后,皮肤留下了紧巴巴的皱缩感,不时像有针尖跳动在皮肉中,如同枯柴在烈火中被炙烤,噼啪迸溅出突然灼人的火星。



    “快到了。”莫离的声音从稍高处传来。



    “你刚刚就说快到了,能换一句吗?”



    “到了。”



    十久抬眼看了看楼标。十二楼。



    “没有啊。”



    滚滚的浓雾忽然间便从楼梯口涌来。十久感到后背灼热,回头时,才发现浓雾几乎已经要将他侵吞。他惊吓着倒吸了一口气,一下瘫坐在台阶上,胸腔惹来一阵火烧般的疼痛。



    于浓雾之中喷薄出火焰,如同狂舞的金蛇相互撕咬绞杀在一起,继而燃成一团。大火点亮了整个楼道,空气变得氤氲滚烫,被烧得通红的钢筋诡异地扭曲着。



    火势猛烈。



    火海之中,一双殷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十久。



    十久恐极,跌撞着向高处夺路狂逃,边逃边骂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脏话。平日里,他是全然不说脏话的。



    经十六楼时,却见莫离正慢悠悠地走着。一阶,一阶,丝毫未被惊扰。



    “跑啊!”来不及疑虑,十久顺势想要拉住莫离。可莫离却将手腕轻轻一扭转,挣脱开来,又幽幽抬起头来看着十久不语,眼神清冷透露着似乎能与这大火匹敌的寒意。她的双眼想要说些什么,可尚来不及,汹涌的火海便将她吞噬。 



    十久怔住,泪水不自觉从眼眶掉落下。火光在他的双眼中燃烧。



    ……



    ……



    十七楼。再无处可逃。十久站在楼梯口,绝望地闭上眼睛。



    刹那。瞬间。片刻。又仿佛更久。没有被烈火焚烧的疼痛,没有被浓雾扼住咽喉的窒息,没有死亡,没有悲伤,就连恐惧都渐渐冷却下来。空气似乎并不再那样滚烫。



    十久慢慢睁开眼睛,莫离就站在跟前,眼神依旧透着寒意。



    “你……”



    “你刚才爬楼梯的速度倒是很惊人。”



    “刚才……”十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莫离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茫然,且怀疑。如果眼见即为真实,那么莫离该是死了,可他不能这么问。



    莫离的身上分明片尘不染,一袭黑色的长袍肃杀,将她的肤色衬得更加苍白。



    “起火了,刚才。”十久试探道,见莫离微微点头,他便更加坚定,“刚才真的起火了!”



    “你只是被冲到了。”



    十久仍处在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中,心跳暂不能平缓,因而无暇思考莫离口中陌生的词汇,只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听见你叫了,是看到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团白色的影子蹿过去了。”



    “只是影子的话,至于害怕到失神吗?”



    “我没有在害怕,感到奇怪罢了。”十久尽可能表现得淡然,即便脸上有些发烫。那声凄厉的尖叫明明还萦绕在耳畔。作为男人,他感到有一些羞耻。



    “人只有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才会被冲到。”莫离没有给十久留台阶。



    而十久很不想和莫离再就着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只好将话锋稍转:“刚才,是幻觉吧。”



    “被冲到之后,产生幻觉是很正常的。”莫离再次提醒十久他刚才被影子吓坏了的事实,而后顿了顿,“你看见的是半年前的那场大火。”



    “那你明明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提醒你了。我说,快到了。”



    十久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很久说不出话。他完全不能够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总能够如此波澜不惊地说出这些让他一头雾水的话来。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接受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不符合科学,不符合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你在整理思路吗?”



    “作为一个正常人,我完全没有头绪!”



    “想来也是。”莫离的语气始终平淡。她不太关心十久,只是自顾着走进了十七楼左侧的那个屋子。



    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门牌上的数字模糊不清,上面包裹了一层粘稠又浓厚的红褐色浆汁。



    屋子里遍地狼藉,随处可见的破碎木头和玻璃在鞋底发出痛苦的吱呀呻吟。



    “嘶!”



    “怎么?”



    “我想上厕所。”



    莫离翻了个白眼,走开。她不会说出懒驴上磨屎尿多这样的话来,但她的白眼里有这样的意味。



    十久在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游走寻找着着。他不能就地解决,即便是在这里,屎尿也应该去到该去的地方。



    焦黑的马桶被烤裂,十久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掀起了马桶圈。大火炙烤过后的马桶圈质地薄脆,掀起又“啪”一声落下,碎块溅开一地。



    “发生什么了?”莫离的声音传来。



    “没有没有!”十久只是有些紧张,这才拉开裤裆。屋子里十分安静。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流量,尽量避免不雅的声响,由此带来的酸胀竟伴随着些许快感。



    厕所的配置十分简陋,抽水马桶是老式的,水箱几乎要顶到天花板,这才能保证冲水时水压是足够的。



    感觉头顶有目光注视。十久抬眼,只见阴暗中,一身形佝偻的老婆婆蜷缩在水箱和天花板之间的缝隙中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嘴巴张合吐着浊气。



    “啊!”



    十久再次发出尖叫,顾不上尿液四处溅射,胡乱收起拾裤裆,惊叫着快步退出厕所。



    那老婆婆追出,狞笑起来,干枯的四肢攀在天花板上,见她将头颅欢快地转动着,边如同壁虎般疾速爬行。



    十久被逼至客厅一角。



    老婆婆沿着墙面爬下,口中淌下混浊的汁液,淅淅沥沥滴落在十久的肩上:“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十久紧紧闭着眼,只觉得脸上有湿滑的东西在蠕动,并带来了强烈的刺痛感和恶臭。他不敢睁眼,也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恶心触感,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听一声尖锐的叫声。老婆婆虫子般四脚朝天掉落在地上,吐着霉变的舌头,舌头上长满了倒刺。十久睁眼见此,一阵干呕。另一侧,莫离的手中拿着一小簇燃烧着的蛮蛮草,气味有些酸涩。老婆婆发出怪叫,躲避着蛮蛮草燃烧而生的烟雾。



    十久趁机躲到了莫离的身后,怨道:“你不是说世界上没有鬼的吗!”



    “没有鬼,但有灵体。”



    “你这个大骗子!”



    “先帮我捂着耳朵。”



    “为什么?”十久问着,用双手捂住了莫离的耳朵。他没有得到莫离的答案,但很快,他便自己知道了。



    莫离拿着蛮蛮草将老婆婆逼至墙角。烟雾窜进了她苍老的身体中,老婆婆尖叫起来,地上的碎玻璃震动。耳朵深处传来刺痛,十久神情痛苦,却没有松开为莫离捂住双耳的手。男人大丈夫行走江湖,说了捂耳朵就要捂耳朵,一捂便是要捂到底的。



    烟熏之下,老婆婆眼中的阴翳散去。实际上,她有着温柔好看的浅棕瞳色。



    十久愣了一会儿才放下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仍有些蜂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