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飞鹰落（4）
日偏西，人影斜。
海东青持刀而立，在他身前两丈处，站着一人，着紫衫，悬短剑，脸色阴沉，赫然是竹叶青。
竹叶青眼中杀意闪现，冷声道：“海镖头，竹某四十年来，杀人无算，手底下从未饶人性命，今日本想发一发善心，却不料你竟如此冥顽不灵，飞鹰镖局若是要以逍遥山庄为敌，无异于是自掘坟墓！古语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海镖头是不在此列了！”
海东青大笑三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夫生平行事，不求名垂千古，但求问心无愧。既是收人钱财，自该替人卖命，若是命丧你手，却也绝无怨言！”
竹叶青短剑出鞘，道：“好！海镖头既是这般视死如归，竹某该当成人之美，叫你如愿以偿！”
海东青倒提宝刀，朗声道：“‘酒中三鬼’，恶名昭彰，多年来为祸江湖，实是武林遗患，老夫倒要好好瞧瞧，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竹叶青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话音落，刀光闪，只是一闪，刀已到了咽喉。
海东青的刀，竹叶青的喉。
海东青的刀径取竹叶青咽喉，没有一点花哨，半点也没有，高手对决，只求精、准、快、狠，任何花哨都显得多余。海东青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乃是十八式“神鹰刀法”中的一记杀招―“鹰击长空”。海东青的“神鹰刀法”火候甚深，已有四十年功力，不说登峰造极，却也炉火纯青，“神鹰刀法”千锤百炼，实是深得刀法中的精髓，既精且准，又快又狠，一经施展，当真是快如闪电，势若奔雷。
一寸，只有一寸，刹那之间，海东青的刀与竹叶青的喉只有一寸只差。
海东青劲力内敛，刀锋过处，隐隐传来破空之声，莫说竹叶青不过是血肉之躯，就算是顽石造就，也难以抵挡海东青这一刀之威。
竹叶青瞳孔收缩，面色微变，咽喉一阵冰凉，他已感觉到海东青刀上慑人的威力，这种感觉不仅清晰，而且深刻，不仅深刻，而且强烈，强烈地震颤着竹叶青的每一根神经。
竹叶青若是中刀，立时就要化为海东青刀下之鬼。
有风，风很轻，轻得像是情人的手，温柔、细腻。
风吹来的时候，没有吹动海东青眉间浓烈的杀意，却吹动了竹叶青，吹动了竹叶青整个身子，吹得变形，吹得扭曲，吹得竹叶青硬生生地从海东青冷冷的刀锋下滑了开去，就像是一条蛇，一条滑溜、迅捷、灵敏的蛇。
天涯即是咫尺，咫尺即是天涯，海东青竟始终未越过一寸之距。
竹叶青避开海东青一记杀招，身形晃动，立时欺身上前，右手短剑直取海东青心口要害。海东青见竹叶青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凭借“灵蛇虚步”闪避开去，实是有些出乎预料，略微分神，招式用老，撤招已然不及，海东青足下猛然发力，纵身跃起，使出一招“飞鹰横空”，才险险避开竹叶青疾刺而来的利剑。
海东青身子一转，一记“飞鹰博兔”凌空劈下，复与竹叶青缠战不止。
此时，除却海东青，飞鹰镖局一十七位好手还站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身负重伤还与烧刀子苦战的谢老三，一个使尽浑身解数也伤不了女儿红毫发的吴老六，守着棺材的四人也已丧命，丧命在女儿红虚实难测的暗器下。
女儿红的剑招精妙无比，落如鹊，轻如叶，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相融，实是变化莫测，纵是在打斗之中，女儿红也是巧笑嫣然，娇嗔不断，时不时就会喝上一句：“哥哥小心，看暗器！”虽十有八九都是虚张声势，但吴老六却不敢掉以轻心，一旦稍稍大意，女儿红就会真的射出一枚银针，当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吴老六越战越急，急得眼角眉梢挤作一团，招式开合间也渐显凌乱，女儿红见此，突然抽身而退，玉手微扬，又喝道：“哥哥小心，看暗器！”吴老六怔住，立即闪身避让，却不料女儿红此话却又是空响炮，女儿红连连娇喝，吴老六连连闪避，循环往复，女儿红娇喝十一次，吴老六也闪避十一次。吴老六稳住身形，已明其意，知道女儿红是在存心捉弄自己，直气得吴老六七窍生烟。
女儿红第十二次娇喝出口，吴老六不闪不避，不仅不闪不避，还疾步上前，欲以手中刀结果女儿红的性命，为众弟兄报仇雪恨。吴老六料定女儿红身上已无暗器，否则绝不会一连十几次娇喝却迟迟不肯出手。这般一想，吴老六实是大喜过望，没了后顾之忧，才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只要女儿红不偷奸耍滑，单以真功夫较量，吴老六虽没有必胜的把握，却也自信不会如此狼狈，但可惜的是，这只是吴老六的想法，一厢情愿的想法。
大刀还未近女儿红的身，吴老六突见女儿红诡异一笑，暗呼不妙，但为时已晚。银光闪过，吴老六胸口一疼，一枚五寸长的银针已全部没入心口，吴老六立时头晕目眩，连连后退一十七步，大刀拄地，才勉强稳住身形。女儿红一击得逞，又复娇笑，似是要气死吴老六，叹息道：“诶！哥哥可疼么？小女子三番五次的提醒哥哥要小心暗器，哥哥怎么就不听哩，这下可好，小女子一个失手竟不小心取了哥哥性命，当真是后悔得紧哩！”女儿红嘴里说着“后悔”二字，面上却一点后悔的意思也没有。
女儿红看着吴老六，笑靥如花的看着吴老六，就好像看着一只小白鼠，一只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小白鼠。吴老六见此，气得面色发紫，喉头一甜，气血上涌，“噗”的一声吐了三口血，三口鲜红的血，散逸在空中，好似一场雨雾，一场红色的雨雾，缓缓随风而逝，随风而逝不止是刺目的血，还有吴老六的生机，吴老六的生机消逝得极快，其面色由紫转白，惨白，惨白如纸，吴老六仰天大呼一声：“吾命休矣！”立时栽倒在地，气绝而亡。
吴老六一死，女儿红面上的笑意随之隐去，她微微侧头，看向了稳操胜券的烧刀子。
烧刀子生性暴戾，使其刀来大开大合，动若涛，转若轮，似是一阵狂风暴雨，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谢老三身中一十三刀，刀刀见骨，白肉外翻，虽不致立时死去，却流血不止，谢老三全身上下，到处是血，整个一血人，腥红的血，不断滴落在地。
一个人若是流血太多，离死也就不远了，谢老三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他的动作渐渐迟缓，力量渐渐变弱，呼吸渐渐急促，思维渐渐模糊，就连身形也摇晃不定。烧刀子大喝一声：“死到临头，还要负隅顽抗，老子就给你个痛快！”话音未落，烧刀子的刀横扫而出，谢老三架刀于肩，回身格挡。
“死吧！”烧刀子面目扭曲，又是一声大喝，两把刀立时相击。
“哐当”―一声脆响。
谢老三虎口一疼，大刀脱手飞出，烧刀子的刀却去势不减，一刀斩下了谢老三的项上人头，谢老三直立的身子还未倒下，喉间如柱的鲜血激射而出，好似一道喷泉，只是喷的不是水，而是血，刺鼻的血，溅在空中，溅在地上，也溅在烧刀子的狰狞的面上。
金丝断魂刀―手起、刀落、金丝犹在、人已断魂、断的是谢老三的魂。
烧刀子看了一眼滚落在地的头颅，谢老三的头颅，接着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渍，仰天而笑，大呼道：“奶奶的，痛快，真是痛快！”。语罢，缓缓举步，走向正与海东青酣战的竹叶青。
海东青的人起如鹰，海东青的刀迅如风，意发神传，快得让人应接不暇。
但竹叶青的动作却慢得要命，其人静如山岳，其剑缓如蚁行，慢得让人瞠目结舌，却也心动形随。
刀光闪，剑影寒。
不过须臾，两人交手不下百招。
海东青以长击短，以快打慢，本该占尽先机，却不料竹叶青竟能以慢制快，以短击长，并且游刃有余。
海东青甚是吃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苦练四十年的“神鹰刀法”竟奈何不了竹叶青，海东青杀招使尽，精力已近枯竭，实是黔驴技穷，此刻看似生龙活虎，其实不过是强弩之末，顷刻之间，就要油尽灯枯。
竹叶青吃惊也不小，他实是料不到海东青仅凭一十八式“神鹰刀法”竟能支撑如此之久，竹叶青的情形虽也不妙，但比起海东青却要好上许多。
海东青眼见飞鹰镖局众人陆陆续续的倒下，就连功夫不下于自己的谢老三和吴老六也未能留住性命，飞鹰镖局多年的基业经此一役，势必要毁于一旦，若要东山再起，难如登天。眼下只有自己一人独生，海东青实是生无可恋、悲愤交加，悲的是飞鹰镖局从此一蹶不振，愤的是‘酒中三鬼’下此毒手，他恨不得生撕了竹叶青三人，无奈技不如人，倏忽之间，也要饮恨而终。
死亡，对于海东青而言，并不可怕，海东青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从来不是，但即便要死，海东青也不能让竹叶青三人好活，他已准备拼死一搏，这将是海东青临死前最后的反扑。
日渐西沉，残阳如血。
有树，有枝，有叶，有鸦。
树是枯树，枝是残枝，叶是败叶，鸦是昏鸦。
昏鸦扑腾，在枯树巅扑腾，在残枝间扑腾，也在败叶上扑腾。
不止扑腾，还啾啾悲鸣，好似在奏一曲哀歌，一曲凄惨悲凉的哀歌.
不是为一个人奏，而是为一群人奏，这一群人，不多不少，刚好十八个，正是飞鹰镖局此次走镖的人数，飞鹰镖局的总镖头―“铁胆飞鹰”海东青也在其中。
海东青是刚刚才倒下的，他死前最后一击不仅未能伤到竹叶青三人，甚至连竹叶青三人的衣服也不曾碰到，只因竹叶青三人早已料到海东青有此一着，故而防备在先，海东青闪身上前，竹叶青就突然退后，与此同时，烧刀子的刀，女儿红的银针，还有竹叶青脱手掷出的短剑，统统往海东青身上招呼而去。
海东青不退反进，以命搏命，意欲重创竹叶青，不料女儿红的银针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入海东青肋下，海东青吃疼，面目抽搐，却未曾停步，但招式微滞，刀光闪过，烧刀子的刀不偏不倚的砍在海东青左肩，余势未尽，直切而下，海东青整条左臂立时齐肩而断，剧痛来袭，海东青哆嗦不止，身形摇摇欲坠，海东青咬紧牙关，依旧直取竹叶青，就在海东青的刀锋即将刺入竹叶青心口时，海东青整个人却突然停住，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好似被人施了定身法。
血，有血，血在喉间，海东青的喉间，海东青的喉间竟插着一把剑，一把短剑，一把淬满剧毒的短剑，正是竹叶青掷出的短剑，
霎时间，海东青面色发黑，黑如焦炭，陡然一声厉啸：“可恨可恨！”言罢，倒地身亡，神情可怖，眼珠凸出，似是死不瞑目。
一代名宿，就此陨落。
此番过招，海东青有两次都险些将竹叶青斩于刀下，仅仅是一寸只差，但最后惨遭杀身之祸却是海东青。可见，高手对决，当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生死存亡，全系于微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