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意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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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和你一样的人

    “真献......”阳义微弱的声音传来,奄奄一息。面色惨白,全身上下瘫软不堪,全身骨骼都彻底断裂。往日最引人注目的眉心青黑,此时倒是没有见到。因为原本的暗伤,已经彻底蔓延到了身体各处,摧毁着他已经为数不多的生气。



    



    原本他一直用真元压制着暗伤,现在再也做不到了。他的焚日轮已经彻底毁了,在施展出那一招式的一刻。



    



    曦族自断修炼根基,以之为代价激发自身潜能爆发出恐怖的力量。这种同归于尽的招式算作曦族成员必学的一式,由于曦族高层认为这招太过残忍,并没有给它正式的命名。不过曾有一佛宗高僧,目睹了曦族高手施展此招后,有感于其类似佛宗一种神奇现象,故而给了它一个禅意的名字。



    



    虹化。



    



    “二叔,你怎么样?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傻孩子,哭什么,谁不会死?为了曦族而死,我也算死得其所了。只是我依旧可惜,没法再给大哥做事了。”想到了年少时和兄长嬉闹玩耍的时光,还有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相携与共,阳义原本涣散的眼神,重新变得深远。



    



    “可是!”阳真献还是想反驳些什么,有些事情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无论阳义向他解释了多少次,他始终还是无法想通。



    



    “我心甘情愿。”阳义知道阳真献要说什么,自己的侄子总是显得很执拗。“你一直觉得我为了曦族牺牲了太多,放弃了脉首、终生未婚、没有传人、来到旭日城,但这里没有人逼过我,全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曦族需要我这样、阳脉需要我这样,你父亲也需要我做这些事。只有我才能做这些事情,那么我不去做,还会有谁去做。”



    



    “包括我把一生所学传授于你,这件事情不仅是我要去做,也是你要去做的。”



    



    “每个人生来,就有着不同的意义。我的意义就是如此:帮你的父亲维持整个阳脉的稳定,倾其所有;而真献,你有不同的意义:你必须要不断成长,因为曦族需要一个强大的领袖。”



    



    愈发低微的声音,寄托了他对阳真献的厚望。阳义要阳真献做的,不是单单阳脉的脉首,而是可以带领曦族未来,走向诸天至高之位的伟大领袖。



    



    阳义已经不行了,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生机的流逝快要到了尽头,恍惚中从另一个视角看到灵魂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不断的向着高处飞去。意识越来越模糊,这一次不再是死亡的阴影笼罩了他,而是死亡,正切切实实地向他走来。



    



    但阳义还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艰难运动着已经僵硬的嘴角,说出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答应我,无论何时,不要怨恨你的父亲。”



    



    阳真献抱住了阳义的身体,一边疯狂点头,一边失声痛哭。



    



    阳义已经看不到他的回答了,阳真献只能死死抱住他,感受着他的身上慢慢冰冷的温度。



    



    “砰!”身体倒下的声音,忽而传来。



    



    是阳智,临死前他也没有兄长的坚强与淡然,面庞之上最终仍充满了恐惧。



    



    丁靖析的长剑上,犹自挂着血痕。



    



    如果想杀阳智,还是用剑最方便。



    



    雨梦清到现在都没怎么杀过人,那么这种事情,还是自己来最好。



    



    轻轻把长剑上的血迹甩掉,剑身重归清亮,倒映出丁靖析淡然的面庞。



    



    他不喜欢杀人,但是在阳智出手暗算雨梦清的那一刻,这一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有人“逼着”别人杀了自己,而这一过程还令对方厌恶。



    



    这似乎很好笑。



    



    收剑于鞘,丁靖析平静看着阳天情。这个原本性情火爆的老人,在亲眼目睹了丁靖析杀死自己侄子之后,居然始终默不作声。苍老的面庞并没有对着丁靖析,头颅微微低下、白发飘散,双眼中,也出现了浑浊的斑点。



    



    一日之内,痛失两亲人,这种打击难道不大吗?



    



    足够令人心如死灰。



    



    另一个脚步声传来,丁靖析看到阳真献从后面缓步走来,背着阳义的遗体,双眼彻底化为血红。



    



    年少的面庞上,是一种特殊的表情。丁靖析知道阳真献的神情代表什么意思,遭受重大打击后,愤怒而又不甘,最终只能变成无边的恨意——恨自己的无力。



    



    但丁靖析并不愤怒,也不会恨对方,所以他说出了一件事:



    



    “幡,死了。”



    



    他说这个,并不想表达什么意思。只是他觉得,曦族是问题的相关方,那么他们应当知道这件事。



    



    “幡,早就死了。”沉默后开口的,是阳天情衰老无力的声音。他最为老成,也最有资格代表曦族发言。



    



    这件事,大部分还是曦族的事情,那么在阳义死后,就由他阐述曦族的立场。



    



    ——纵使你彻底杀了幡,但我们还是无法感谢你。



    



    其实当看到丁靖析回来后,结果就已经显而易见了。



    



    只有当阳义、阳智死去后,这个立场,才显得清晰。



    



    明明事情已经解决,空气,还是显得好压抑。



    



    短暂的利益体,当共同的威胁解决之后,内部的矛盾就会立刻爆发。



    



    听到幡已死的消息,最轻松的是钱为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怎能不让他喜悦。不论如何任内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对于总部也有了一个交代。至于千年老魔残魂犹在到底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上级要考虑的了。高层所派的人员也是当真厉害,以后想必还要倚仗他......想了很多,钱为承才发现场间氛围有些不对。对峙的双方,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种种不安定因素都在蠢蠢欲动。



    



    卫道者们这时也陆续从远方飞回,第一轮风暴就把他们吹得很远,连被沙子掩埋的机会都没有。钱为承看到了手下,立刻又带着一部分人站到了雨梦清身后,另一部分则把阳真献和阳天情团团围住,警惕地望着二人。



    



    有他们加入了对峙的行列,反而加重了气氛的凝固。



    



    火光,一触即发。



    



    丁靖析淡然感受着这一切,该做的事做了,也告诉了曦族最后的结果,对他来说,这一切似乎已经结束。但显然,结束与否并不完全在他。



    



    他望向了雨梦清,意思也很明确:接下来,怎么办?



    



    “咳咳......”插进的另一道细微声,打破了所有的沉寂。



    



    黑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落下,颓然倒在了地面上,微弱的魔气早就没有之前披靡的气势,弱小的呻吟声让人明白,他也只是个不大的少年。



    



    魔门少年还没有死,仔细想想也不会觉得吃惊。“虹化”的攻击实际上是无差别的,也就是说在烈日吞没二人的一刻,他们承受的威力都是相当的。阳义再之后都能撑那么久,魔门少年又岂能那么轻易死去。



    



    不过他的状态,也一样糟糕。



    



    纵使魔气强横,化各类元气为己所用,现在也已经回天无力。



    



    丁靖析忽然想到了什么。



    



    于是下一刻他出现在少年的面前。



    



    磅礴精神力汹涌而出,这一次他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轻松洞悉少年的灵魂。临死前人的灵魂都是处于飘散的状态,精神敏锐的人仅仅靠空气的异动就能有所察觉。



    



    丁靖析察觉到了一切,但是他没能得到他想要的。



    



    对于给了幡力量的那个人信息,少年一无所知。他所修炼的,只是幡传授给他的心法,是幡独有的绝学。



    



    信息再一次中断。



    



    幡没有告诉他,少年无法告诉他。



    



    想要得到的,无法得到。



    



    “你,看到那一切了......”魔门少年奄奄一息说着。他察觉到了丁靖析窥视自己的记忆,自己的一生全都展现在了这个男子面前。



    



    “嗯。”丁靖析点了点头。探查记忆不好之处,就是除了必要的信息外,总会得到更多无用的嘈杂信息。



    



    从中丁靖析看到了少年经历的一切,那并无惊奇、也绝非普通的一生。



    



    不过丁靖析,还是不想看这一切。



    



    可以得到的,却不想得到。



    



    尤其他已经见过太多。



    



    不过,



    



    “我碰到过一些人,和你很像。”丁靖析想了想,忽然这么说。



    



    他当然碰到过和这个魔门少年很像的人,不甘于自己的弱小拼命地去反抗。挫折只会打磨掉他们的璞质,却也让他们的锋芒更加尖锐。



    



    只是有些人暂未见出头之日,有些人一路高歌猛进。



    



    比如应忏;比如,另一位少年。



    



    “他们成功了吗?”少年眼中,流露出希望的光芒。



    



    “不算失败。”丁靖析想到了曾经的一切,心中感到些惆怅。



    



    “谢谢。”少年看着他,缓缓笑了出来,再没偏执和狂热,有的只是少年淡淡的羞涩与光芒。



    



    他在感谢丁靖析,告诉他哪怕是像他这种人,也可以去追寻光明的方向。



    



    在无意中,我们都可以感动他人。



    



    给予他们更美好的希望。



    



    丁靖析轻轻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本就在山谷之中,正常也看不到任何光亮。是之前烈日爆发出的火焰,在谷内开始陆续熄灭。犹如繁星点点、从空中坠落;也像是一个个生命,在无声中渐渐凋零。



    



    黯淡的光线笼罩在丁靖析身上,黑暗的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使得原本纤弱的他,更加微不可见。



    



    天地中,一切莫不随之沉寂。



    



    在动荡过后所需要的,正是这种源自心灵的沉静。



    



    阳真献仍旧背着阳义的遗体,走到丁靖析身边,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感谢阁下除掉了幡,还旭日城与曦族宁静,我等对此感激不尽。”



    



    不论如何,丁靖析也杀了幡,替曦族除掉了最大的隐患,他就应该得到自己的尊敬。



    



    阳义教过他,恩和怨,永远要分明。



    



    阳真献带着阳义的尸首,向着峡谷的尽头慢慢走去。丁靖析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觉得,每走一步,阳真献的背脊都要更挺拔一些,直到挺得无法再挺,直立得如同一杆冲天长枪。



    



    阳天情看着侄孙走过自己身边,也背起了阳智的尸体,跟在他的后面。衰老的身躯承受不了太大的重量,阳天情的腰不由得弯了下来。可是看看前面挺直的侄孙,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



    



    一老、一少,虽然这个长辈已经是苍颜白首,几无前进之能,但只要年轻人还保持着蓬勃的朝气,那么他就一定可以成为最伟大的领袖。



    



    病树前头万木春。



    



    曦族的全部离去,预示着事情的告一段落。钱为承松了一口气,转念想到这次任务的完成,心中又是惊喜不定。不过按照规章任务记录是要由执行过程中最高级成员上传到总部的,也就是说这一次是要雨梦清把报告原原本本记录传送。一念及此,钱为承走到雨梦清身边,想要询问一下相关事情——至少要弄清这位总部御守打算如何说自己的事。



    



    这事关他的前途,不容马虎。



    



    “你先带人回去吧。”未等钱为承开口,雨梦清淡淡说道。



    



    钱为承愣了一下,紧跟着听到了让他更为吃惊的话。



    



    “任务报告,也由你来写吧。”



    



    “可是......”这种事情虽然钱为承求之不得,但怎么想都是违反章程的,还是不免心虚。



    



    雨梦清没有再继续解释,径直走向了丁靖析,她发现丁靖析一直看着魔门少年的尸体,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丁靖析回过神来,看着雨梦清担忧的眼眸,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正欲走开,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重新面对着少年的尸体,一团火焰忽然自他的手掌中出现,落到尸体上熊熊燃烧。



    



    兽可死在野外,等着被分食。但人,无论如何也不应暴尸荒野。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继续走着,丁靖析淡淡说道。



    



    “别的事情?”



    



    “一个少年,一个和他很像的少年。曾经我也和一个弱小、但追逐着强者脚步的少年相遇,之后还和他有一个约定。”想到了一件往事,丁靖析的双眼变得更加深邃。



    



    那是大概三年前的事情了。



    



    在那时,丁靖析又离开了一群人,离开了一个“悼亡之地”。



    



    “看来这几年,你又经历了不少的事情。”跟在他的身边,雨梦清缓缓说道。



    



    “你想听吗?”



    



    “嗯。”



    



    “讲这个故事,也许会有点久。”



    



    “没关系呢。”雨梦清狡黠地下了出来,又眨了眨眼,这一副神情,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调皮少女。



    



    “我们的路还长着呢,足够你给我讲完所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