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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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无名剑客

    孝煜出征后,阿沅忙了起来。

    从前城中的粮铺、布庄、瓷器铺以及城外田庄上的大小事都是孝煜在管,如今他不在,便都落到了阿沅身上。一些人事上的事还好办,自己估摸着差不多即可,可一轮到要不要补货,甚至营生策略这些,她整个人就傻掉了。更别提账册,那个她更头疼。经常挑灯夜战,也未见得都看明白了,实在烦躁极了,常常“啊……!!!”地大叫出声,白日里还好,夜间偶然来这么一下,吓得府中人各个打激楞!

    柳依依常过府来,多半是同阿沅切磋书画;孝翊来,则更多是与阿沅习武过招。阿沅一有空也会乔装去芜柳居找初瑶说说话。日子过得倒甚为充实。

    这日趁着阿沅不在府里,磊子悄悄溜了进来。向兰姨好一顿诉苦,兰姨气归气,可到底母子连心,被他一番叫苦叫的心里软下来把磊子悄悄留在了府里,想等着阿沅回来后去求求情。

    阿沅常用的纸没了,画笔也该添新,今日带着春竹去采购,岂料笔和纸都缺货,只好下了订等货到了再去取。一回来,就瞧见灵竹倚着廊柱在发呆,似在想什么要紧事。

    接过灵竹递过来的茶,阿沅问:“想什么想那么入神?”

    灵竹清清嗓子,悄声道:“那个磊子回来了。”

    阿沅诧异,“回来了?”

    “是。”

    “现在在府里?”

    “嗯。”

    “怎么进来的?”

    “应是从后门溜进来的。我问过周管家了,大门今日除了您和春竹,无人出入。”

    阿沅有些恼地拍了下桌角。能留到这会儿,应是兰姨允了的,阿沅心里不悦,可也不便就这么跑过去直接撵人,寻思着,歇了会儿,用罢晚膳没多久,兰姨来了。

    阿沅礼让了番,两人坐下后,兰姨忸怩着没说话,阿沅猜着她来是为什么,便也没急,只等她开口。自樱子那件事后,她们不比从前亲近了,虽都知道樱子的事孝煜是被无故牵连的,可结果终究是由孝煜来担的,这心里的别扭总归是存在的。好一阵沉默后,兰姨才道:“我来,是想求您个事。”

    “您说。”阿沅假装不知。

    “那个……那个我知道孝煜是好心,才把磊子打发到城郊的庄子上去的,想让他收收心,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您也知道,他是个坐不住的主儿,越是圈着越是容易生事,我想着……能不能……让他到城中铺子里去,做什么都成,只要让他待在城中就行?这样我也能常去看着点他,敲打他,别再犯浑!”

    阿沅踌躇着,“您是知道的,磊子去城郊庄子上,是王爷安排的,王爷出于什么原因才这么安排,我也不甚清楚,若冒然让他回来,怕是不妥。”

    兰姨没想到阿沅会这样回绝。她一直觉得阿沅是个蛮好说话的人,很多时候都是有求必应的。兰姨面露尬色,“也是,让您违背王爷的意愿,确实不太好。是我考虑不周。”

    “还是等王爷回来定夺吧。”

    “也好。那……能留他在府里住几日吗?快两个月没见了,怪想的……”

    阿沅不想太过不近人情,便允了。

    不日前,田庄上的刘管事送来庄上的账册和一些适季的瓜果蔬菜、生禽鱼蛋,提到过磊子在庄上的情况。磊子自到了庄上,还是一往的做派,不仅好吃懒做,还摆上了主人的架子,时常口出妄言,说他是王爷乳娘的儿子,与王爷情同手足。庄上的人敬畏也罢,忌惮也罢,都不敢、也不愿招惹他,遂他在庄子上过的甚是逍遥,说是田庄的主人亦不为过。兰姨来求情,明里是她舍不得儿子,暗里肯定是磊子在她面前哭求了想回来。这样的人,阿沅不相信他到了城中铺子里能比在庄上好多少。更何况,此前他在城中的铺子里手脚不干净,挪用了不少银钱。再回来,指不定还会闹出多大的麻烦。他好赌成性,让他回来,万一赌得过火了,出事了,可如何是好!还是让他先待在庄上吧。那里他再作妖,银钱是近不了身的;再者,城外偏僻,他的那些习性就是犯了,也没处撒野,时间一久,兴许就戒掉了,也算全了孝煜当初的一片苦心。

    阿沅是这样想,可事情却没有照着她所想的发展。

    巳时过了没多久,周管家来报,说兰姨昏倒了,要立刻请大夫。

    阿沅急问:“怎么回事?!”

    “听说磊子跟郑夫人吵架,把郑夫人给气晕了。”

    不用想,也知道为何。肯定是兰姨回去后告诉磊子自己的决定,磊子不肯,便争执了起来。

    “赶紧去请大夫吧!灵竹,随我过去!”

    阿沅在灵竹的陪同下往北院来。一进院门,就远远听见樱子哭着的声音:“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饶不了我?怎么个饶不了我?就你这样?”

    把自己母亲气晕了,还跟就快临盆的妹妹置气,磊子嘴上硬气,可那语气骗不了人,他心里应也是怵的吧。阿沅心中不禁讪笑。

    “别忘了!我现在可是晟王府的良人,而你,只是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嗜赌成性的下人!”

    磊子冷笑一声,“良人?你这良人是怎么来的?这么快就忘了?要不是这肚子,你以为你能成良人?”

    樱子气得直哆嗦。“王妃拒绝的对!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待在庄子上,永远都别回来才好!”

    阿沅听着,心想,幸亏兰姨此时晕过去了,若是醒着,看到一双儿女这般相互攻击,该多难过啊!

    “告你啊!别蹬鼻子上脸!别以为你肚子里的多金贵,野种一个!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就你,护得跟个宝贝似的!”

    樱子的脸唰一下白了,“你……你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你过分紧张这个孩子了。不过,紧张些好,免得出什么纰漏。”

    阿沅此时进来,及时打住磊子未过脑的话。她答应过孝煜,不让樱子知道孩子的实情。答应了,就要做到。

    见阿沅进来,樱子和磊子初惊之后,随即都平缓了下心情,恭敬地向阿沅问安。磊子方知刚才说错话了,还好这王妃及时打断,否则,他自己都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来。真要把实情说出来,王爷回头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跪下!”

    迟钝了一会儿,磊子反应过来,这是王妃在让自己跪下,然后不情不愿地跪下了。

    “不是跪我,是跪你母亲!”

    磊子不明所以,遂挪动身子向床上母亲的方向跪着。不知这王妃又要做什么,他心里嘀咕着。

    “在庄上做主子都不乐意,非要回来当伙计,你倒是清奇。说吧,为何非回来不可?”

    磊子在心里骂了一声,铁定是那刘管事告的状!“先前在瓷器铺的时候,没当好差,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想着弥补的。可王爷又派我去了庄子上。最近这心里啊越发地不安,想回瓷器铺去,好好做事,以弥补此前的过失。”

    阿沅哦了声。还挺能胡诌。“王爷既派你去庄子上,自有王爷的用意。你此番偷跑回来,可有把王爷的话放在心里?”

    磊子心里一紧。“小的……小的只是很久没见母亲和妹妹了,甚是想念,所以……所以回来看看……”

    阿沅瞅着他那心虚样儿,心头莫名地烦躁。“你母亲和妹妹都安好,你且顾好自己便可。明日一早就回庄子上去吧。日后想回来探访,提浅几日来信儿。这里是王府,不是街头杂市,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可母亲……”

    “你母亲会没事的!”阿沅打断他的话,语气和神情都不容磊子再狡辩。

    磊子心知完了。可心有不甘呐!不甘呐!

    阿沅走后。樱子冷不丁道:“横呀!怎么不横了!就知道窝里横!”

    “我奉劝你一句啊!别对那王妃实心实意的。她跟咱们的情分,同王爷跟咱们的能不一样吗!你现在这样子,真以为她能接受?还是自个儿留个心吧。省的他日糟了难,孩子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磊子说完就出屋回自个儿的小屋去了。明早又要回那破庄子去,他得连夜看看,能带些什么出去,在回庄子上前,去元桂坊再去玩一把!

    樱子独自守在母亲身边,想着磊子离开前的话。

    王妃与他们的情分不同。这个她一直都知道。成为王爷的良人,又怀了王爷的孩子,王妃肯定是不高兴的。所以自那件事后,她就有意避开与王妃接触,王妃定是也这样,遂这么久了,他们真正照面、说话的次数其实寥寥。孩子再过一月便要生了,这么久都无事,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事。王妃不喜自己和这个孩子,当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只要自己不去主动惹事,相安无事就好。这样想着,直到子时都过了,菊香才搀扶着她回了自己屋。

    今夜之事,也令阿沅犹豫。她不是很确定自己这样处置磊子的请求是否合孝煜的心意,只是凭着自己的判断来行事。答应兰姨的请求,让磊子回来城中的铺子做事,孝煜回来即便知道了,应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一想起樱子那件事,还有磊子从前的种种,让她无法对此人放心。铺子里即便再次被他挪去银钱,也没什么大不了,怕是怕离得近了,他常回府,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虽然孝煜离开前并未要求自己照顾好府中,只让她照顾好自己,可作为一府主母,照顾好府中一切,是她的职责,此外,她也想让孝煜放心。毕竟,府中出现任何事,孝煜都会担忧。她能分担点就分担点。他都走一个月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切又是否安好?

    初瑶的芜柳居,生意一直不错,阿沅每次去都要等上好久,才能跟她说上几句话。即便如此,她也开心。看到初瑶忙碌的身影,飞扬的神情,更难的是那份自在,阿沅便更理解她当初的决定。不去做绍卿的妾、外室是对的。这人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什么是永世的安靠,唯有自己做自己的依靠,才是最可靠、也最安心的。

    今日初瑶越发地忙碌,连跟阿沅打声招呼的机会都没有。她们眼神交汇,彼此领会。阿沅喝了壶茶,便带着春竹离开了。

    回程时,天降大雨。此时正值深秋,雨水落在身上透心地凉。满地落叶,倾盆的大雨将树枝上仅存的几片叶子扫落在地,很快,那些新落下的叶子便与早它们一步跌落的枯叶一起在泥水中共舞,顷刻间便分不出彼此。就像此时在酒肆中避雨的人们,因着急事,或有人来接,步入那绵密、水雾迷蒙的大雨中,顷刻间便分不出谁是谁一样。

    烟雨蒙蒙,煮酒一壶。对酒赏色,幸哉乐哉!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皆难以释怀,也曾想像过去那般心境自由,心情舒畅,却发现很难回到过去,心口总是塞着什么。今日在这僻静的酒肆,伴着这酒、这烟雨,塞在心口的东西好似散去了,久违地感到畅快,真畅快啊!

    雨好似没有停的迹象。酒肆里的人越来越少,阿沅无意地扫视一圈,视线在一张桌面的包裹上停住了。虽然主人把它包裹的甚为严实,可阿沅还是一眼便看出,那包裹里面是一把长剑。阿沅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把剑,春竹叫她,她反叫她闭嘴,闹得春竹都不好意思,只得悄悄地以神情像那把剑的主人示以歉意。

    心中实在痒痒,想一窥那剑的真容,阿沅这才把目光挪向剑的主人。草帽遮住了半张脸,从那露出的另半张脸和骨节分明的手指可以判断出,此人多半是位练家子。阿沅心头顿起一念,打一仗!

    阿沅的目光太肆无忌惮、太张狂,男子不由得微抬脸面,沉声道:“阁下对此剑有兴趣?”

    阿沅见男子说话了,也顾不上什么扭捏,直言道:“侠士这把剑看着就是把好剑,若能一睹其风采,是在下的荣幸。”

    “那就看阁下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阿沅就感到迎面一阵疾风袭来,她迅速起身后移。

    酒肆中不多的几人瞧着这阵仗,都惊了,聚拢到一处,作壁上观。

    从屋内到屋外,战了好几个回合,男子都未亮出那把剑,阿沅心急,将手中那根树枝当做剑,使出了阿贵教她的那招“伏地杀”。阿贵教她时,特别言明,此招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出。此刻是不是阿贵说的万不得已,阿沅不知,也没空想,她只知道此刻就是她的万不得已。树枝毕竟不是剑,威力自然也就比剑弱了许多,可还是迫使男子亮出了手中那把剑。

    当剑身一亮,阿沅的眼珠子瞬间就亮了。隔着烟雨,万物都不甚清晰,更何况阿沅的眼睛。可男子就是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一瞬间阿沅晶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浸满了渴望、兴奋、欣喜,是他过往的生活里从未见到过的一种存在,激荡人心。

    那剑,身体发青,在雨水中泛着清冷的光。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两人又战了三十几个回合,浑身湿透,却不见退意。

    阿沅终究未占得半点便宜,只好作罢。

    阿沅想与此男子结交,不料那男子却道:“有缘自会相见。”江湖人,阿沅懂得,并心向往之。

    阿沅输了比试,固然不爽。可打了一架,浑身舒坦了,又遇见个那么特别之人,还是赚的。一路兴奋地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回府。灵竹瞧着她这样子,不解归不解,可也知道她素来的脾性,今日估计是玩爽了,否则怎会这副样子回来还笑嘻嘻的。顾不得其他,赶紧去备了浴汤,让阿沅沐浴去寒。

    离剑默默地随在阿沅身后,看着阿沅笑嘻嘻地回了王府。

    一个月前,孝煜到大庾岭找他,拜托他在自己出征期间暗中保护他这位王妃。当日他是不甚理解,为何他那般请托。过去一个月的远观和今日的近距离接触,倒是有些理解了孝煜的担忧。他这位王妃平日里看似懂分寸,知轻重,实则不太能经得起他人挑唆和激怒,甚是有些小孩子心性。在这皇城根下,接触的不是王孙贵胄,就是宫妃贵女,言语上的稍有差池便会招来祸事。这点他无能为力,他只能防着暗中的偷袭。孝煜之前担心的昭王,这一个月来倒是无甚动作,遂一直以来还算平安。只是另一件事,他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孝煜去找他后的第三日,也就是他出征离开那日,皇上那边来信给师傅,要他去晟王府找一样东西。至于时机,要他等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