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号酒吧
字体: 16 + -

第一章 272号酒吧

    蓉城八九月的天气不像其他城市那样炎热,但多雨。尤其是今天,连绵的小雨从中午一直下到晚上八九点钟,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秦措坐在酒吧正对大门的吧台里面,放下手中的蓉城晚报,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这间到这个点仍无一人光顾的酒吧,名叫“272号酒吧”。事实上这间“酒吧”之所以能叫酒吧,也完全是因为大门上方挂了写着“272号酒吧”字样的牌匾,要不然以室内那奇怪的设施格局,一眼看过去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这里是间茶馆。

    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连吧台里面秦措坐着的,都是一把看上去极有些年头的太师椅。更奇怪的是,正对着吧台放了一张四米有余的长桌,而长桌的两边,各放了一条比桌子略短的长凳。

    秦措又看了手边的报纸一眼,忽然伸手从吧台下面拿出一本书。这书印着纯黑的封面,而封面上除了黑色,并没有其他字样。他将这本书翻开到第一页,却见这书页自上而下分成空白间距相等的三部分,每一部分也用自上到下的书写方式,写着五个人的名字。

    赵志敏,谢雨,张佳佳,于丽……

    三部分,一共十五个人名。

    秦措从第一个开始,认真的看着这些人名,似乎在确保没有出错。十五个名字,他便前前后后一共看了十五遍。最后一遍看完之后,他又伸手到吧台下面,这次拿上来一支看上去从未用过的毛笔。

    吧台上没有墨,而秦措拿着这支毛笔似乎也并没有准备蘸墨。他用极为标准的握笔手法握住毛笔,在书页上的第一个名字上方轻轻一划,那被这无墨笔尖划过的地方,黑色的字迹忽然慢慢开始消失,最终完全变作空白。

    接下来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十五个。

    看到最后一个名字从书页上消失之后,秦措轻轻舒了一口气,将毛笔放回到吧台下面。接着身体微微后倾,以一个极为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右手则放在身前的吧台之上,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看上去似乎在耐心而惬意地等待着什么。

    没多时,一只脚忽然从门外踏了进来,但这只脚的主人似乎有些犹豫,顿了一会儿,才将另一只脚也踏了进来。这是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提着一只公文包,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原本就惨白的脸色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瘆人。然而奇怪的是,这个男人没有撑伞,从雨中走进来,身上却没有任何被雨水淋湿的迹象。

    这个人站在门口,茫然地打量着酒吧内的设施,当他目光触及坐在吧台里的秦措时,身体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只看了秦措一眼,便匆忙低下了头,挪动脚步飞快地站到一边。站定之后,便再也不敢抬头,身体仍然止不住的颤抖。

    秦措睁开眼,看都没看那个男人一眼,目光只是盯着门外。

    紧接着,第二个人走了进来,这个人束着长发,挺着大肚子,却是一个年轻的孕妇。然后便是第三个第四个……这些人从穿着打扮来看,身份各不相同,但都同样眼神呆滞,脸色煞白,也都同样未被雨水淋湿。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进来之后,酒吧大门忽然砰的一声自动关上,而此时站在秦措眼前的,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个人。

    秦措微微坐直了身体,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开口轻轻吐出一个字:“坐。”

    十五个人如蒙大赦,快步走到那张长桌之前,分两边安静地坐下。等这些人坐定,秦措再次开口,叫出了一个人名:“赵志敏!”

    听到“赵志敏”三个字,那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看着秦措,眼神仍然有些躲闪,缓缓点了一下头。

    “于丽!”

    那个年轻孕妇也点了一下头。

    十五个人名秦措前前后后一共看了十五遍,早已烂熟于胸,他每说出一个名字,便有一个人缓缓点一下头。这是送走这些人之前的最后一次确认,等看到最后一个人也点了头,秦措才心满意足再次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伸手指了指吧台左侧一扇毫不起眼的矮门,开口道:“我叫一个,就进去一个,不要乱,也不要抢。死后有能即刻喝了孟婆汤就去投胎的,也有先得去受点苦的,每层地狱各不相同,如果有人乱了顺序进了本不该你进的那一层,受了本不是你该受的苦,那时候再来怪我没提醒各位,可就太晚了!”

    “第一个,于丽!”

    那个叫“于丽”的年轻孕妇猛然坐直了身体,原本茫然的脸上突然现出慌乱的神色,她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挺起的腹部,眼底透露出来的,尽是一片温柔。过了良久,她才抬头缓缓站了起来,看着面无表情的秦措颤声道:“我不走,我的孩子还没有出世,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说完就转身朝门外奔去。

    在这突生的变故带动下,原本平静的其他十四个人也似乎燥动起来。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首先站了起来,低声说道:“我也不能死,我还要工作,一家五口人等着我去养,我儿子明年就该升初中了,他们不能没有我,我不能死,我要回家!”

    秦措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在吧台上一按,那看起来十分结实的吧台在这一按之力下,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声响不大,但听在那十五个人耳中,却有摄其心魄的力量。失控的场面在这声响过后,立刻归于平静。

    中年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再说话;刚刚踏出第二步的年轻孕妇也收回脚步,缓缓转身,走回到长桌旁。

    秦措双手撑在吧台上,身子微微探出,盯着那个年轻孕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从那扇门走进去。不管你信不信命,意外横死就是你今生的命,而你未出生的孩子因为你的意外胎死腹中便是他今生的命。前世有债,今生来还;若今生命苦,那来世便有补偿。你的孩子今生未能出生,那么来世便有可能大富大贵,而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对他来世的命运造成影响,所以如果你真的为了他好,最好的选择就是什么都别做,从那扇门走过去。”

    说罢,他伸手指着那扇矮门,厉声道:“前面的事,既往不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第一个,于丽!”

    话音刚落,紧闭的大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从门外推开,接着一个娇俏的身影跨进门来,用清脆而又略带些醉意的声音冲里面抱怨道:“明明有人却关着门,姑奶奶喝遍这酒吧一条街,像你们这样做生意的酒吧还真是第一次见!”

    秦措先是一愣,继而心内一凛,接着便立刻反应过来,冲着那十五个人低声喝道:“坐下,低头!”原本还站着的中年男人和年轻孕妇立刻坐下,和其他人一样,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第一眼看到这个闯进来的人的时候,秦措第一反应是生气。名单里只有十五个名字,现在却出现了第十六个人,那送不送走这个人就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无论是名单出错还是突发状况,这个突然出现的人都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一笔理不清的糊涂账。倘若选择直接送走,那自然是一了百了,但以什么身份送走,送到哪去,却都是问题;若留到将所有问题弄清楚之后再送走,一想到阴间差使堪比阳间政府机构同胞们的办事效率,秦措便是一阵头疼。

    他是个十分怕麻烦的人。

    有一瞬间,秦措甚至想当场将这个“多余鬼”给直接灭掉,他有这个权利。至于灭掉的理由,随便想一个就好了。

    于是秦措带着怒意又看了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一眼,这一看,却让他陡然间轻松下来。

    这一眼,让秦措确定了两件事:其一,这是个女人;其二是,这是个活人。这第二个惊喜发现让秦措松了口气,也让他一时间忘了去考虑一个问题:这个大活人,是如何在他的“送鬼”时间内,闯进这间酒吧的;同时也忘了应该在第一时间将这个不速之客给赶出去。

    就在秦措这一愣神的当儿,不速之客踏着醉步便冲到了吧台前,拍着桌子冲秦措喊道:“我要喝酒,你给我拿酒来!”

    这时候秦措才算真正看清楚这个女孩的脸: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不算多漂亮,但眉目间自有一种其他女孩所不能比拟的灵秀,尤其是现在,双颊因为微醉而显露出来的红晕,更衬得她有一种别样的娇媚。

    来的时候她大概淋了雨,有些凌乱的头发上还有水滴顺着发梢滑落,秦措看着她,笑了笑道:“我这里不卖给活人喝的酒。”

    女孩似乎没太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低头想了一阵,突然拍手笑道:“嘻嘻,不卖活人喝的酒,难道卖死人喝的吗?那正好,活人喝的酒我今天全喝过了,现在就想尝尝死人喝的酒!”

    秦措有些无奈,这时候他已经看明白这个女孩儿为什么能在这时候闯进来,但却无意多说什么。生死有命,活着的时候他不管,死了——如果还恰好是在这座城市死的,那他便负责送。

    秦措摇了摇头道:“我这里今天不卖酒,你已经醉了,回家吧。”

    女孩儿却不依不饶,她指着安安静静坐在长桌两边的十五个人,仰起俏脸对秦措道:“你骗人,这么多人坐在这里,你却说你不卖酒。你连孕妇都肯卖,为什么不肯卖给我,是不是怕我没钱给?”

    说着将钱包拍在吧台上,然后身体顺势往吧台上一趴,左侧的脸颊紧紧贴在台面上,忽然低声抽泣道:“我不管,我就要喝酒!”

    女孩看到秦措手边的报纸,伸手便拿了过来,强撑着抬起头,看着头条版面的新闻标题——“本市一公交车发生重大车祸,十五名乘客不幸遇难”,哽咽着说道:“喂,你说,每天有那么多人死,那个王八蛋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因为我还没收到他的名单,秦措在心里回答了她。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伸手从吧台下面掏出一个东西指着女孩儿的额头,嘴里吐出两个字:“出去!”

    那是一把银灰色的手枪。

    在秦措拿出手抢的那一瞬间,长桌旁安静坐着的十五个人突然一阵骚动,片刻后重归平静,却将头埋得更低了。

    女孩儿却怔怔看着眼前黑洞洞的枪口,眼泪忽然流得更加汹涌,她伸手抓住手枪紧紧抵在自己的额头之上,哭道:“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所有人都欺负我,你们全是坏人,才两个月,刚牵手就要上床,不同意就说分手,你当我是什么人?你们男人是不是全是奔着上床才去谈恋爱的,如果只是为了这个,你干吗不去买个飞机杯得了……”

    顿了一会儿,女孩儿还是说出了那句经典而混账的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时候秦措才明白,一个活人远比一个死后变成鬼的人难对付,尤其这个人还是个失恋了的醉酒女人。

    他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十五个人,脑中忽然生出一个绝妙的想法。

    秦措笑了笑,收回抵在女孩儿脑门上的手枪,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忽然在女孩儿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女孩儿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自己头顶侵入,化开,然后迅速袭遍全身,这透骨的凉意让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打了个寒颤,发出一声惊呼。等她再睁开眼时,映入眼中的酒吧,已是另外一番景象。

    吧台,身边的桌椅,甚至站在吧台里的秦措,都好像在一瞬间凭空消失,而她自己则仿佛置身于一个大得看不到边的黑暗空间之内,唯有之前大门的方向远远透进来一丝光亮。女孩儿站在原地四顾,突然发现之前坐在长桌两边的那些人居然还在自己身边不远处,这让原本已经有些紧张的她感到一阵惊喜。她抬脚就想朝那些人走过去,然而第一步还未踏出,那些一直一动不动低头坐在那里的人猛然间同时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朝她看了过来。稍微放松了一些的女孩儿此时心内又是一紧,再一细看,眼睛的景象顿时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坐在桌旁的那些人,此刻看在她眼中,没有一个能算作完完整整的“人”。

    离她最近的一个年轻男子,整颗头像是被利刃斜向上削去了一半,乳白色的脑髓顺着剩下的半张脸不住向下淌;那个孕妇七窍向外汩汩地冒血,挺起的腹部从右下方被切开一个伤口,鲜血不断地从中涌出……

    余下所有人,或残肢断臂,或身首分离,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让女孩儿胃中一阵翻滚。

    “鬼啊!”

    一声响彻整间酒吧的尖叫之后,女孩儿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光亮处奔了过去,在她身影消失的瞬间,酒吧内的一切恢复如初。

    赶走了不速之客,便该继续将那些人送走,秦措看着那个孕妇,没有说话。

    年轻的孕妇颤抖着站了起来,朝着那扇矮门走了过去。靠近吧台时,她突然停下,低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秦措笑了笑,没有回答。年轻的孕妇叹了口气,忽然抬头大步向前走去,片刻便穿过矮门,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秦措看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穿过矮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今天送走的人固然不算少,但其实也称不上多,他每晚重复做着这一件事,这么多年送走的人不计其数,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故事。起初或许还能让他有些感触,但多了,也就麻木了,因为说起来无论多么动人的故事,都与他无关——他没花多久便明白了这件事,却花了很久去适应这件事。

    走在最后的,是那个提着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秦措看着他即使一脚已经迈入矮门却仍然死死抓住那只公文包不肯放手,终于开口道:“身外之物,放下吧。”

    中年男人身体猛然一僵,回头看着秦措,惶恐的眼神中竟然透露出一丝感激。他盯着手中的公文包看了很久,忽然松手丢在一边,提起另一只脚,迈过了门槛。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