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门(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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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到邮筒先寄出一封信,里边,是她们这一次获得的酬劳。

在机场里找生活的人越来越多,防不胜防,旅客拖大带小,闹哄哄,顾此失彼。

金瓶一路走去,只见有人失去手提电脑,化妆箱、整件手提行李……

但是女士们在免税店仍然把手袋口敞开搁一边不理忙着挑衣物,或是喝咖啡时将皮包挂在身后椅背上,都造就了他人发财好机会。

候机楼里,金瓶看到了秦聪及玉露。

秦聪轻轻税:「以为你不来了,在伦敦近郊落籍不错呀,种花读书,或是养儿育儿都是好消遗。」

金瓶微笑,「真值得考虑。」

玉露说:「师兄担心你迟到。」

「我还到哪里去呢。」

她拎起行李上飞机。

「从前,任务顺利完成,你总是很高兴。」

「从前我年幼无知。」

飞机引擎咆吼,金瓶说:「玉露,相信我吗?跟我一起走,你读书,我结婚,重头开始。」

玉露却说:「师姐你累啦,睡醒了没事。」

金瓶叹口气,闭上双眼。

飞机在曼谷停下,司机来接他们三人。

师傅破例迎出来,满面笑容。

她从来不称赞他们,这次也不例外,但是身体语言却表示欣赏。

客厅中央,一只硕大的水晶玻璃瓶里插看莲花莲蓬,香气扑鼻。

「金瓶,来这边坐。」

秦聪识趣地退出。

玉露说:「我去试新衣。」

师傅轻轻对金瓶说:「我来能使你改变初衷?」

金瓶摊摊手,「我已不能再进一步,比家庭主妇更不如,人家还可以升做婆婆,过几年又做太婆。」

师傅揶揄她,「廿一岁想做太婆?」

金瓶也笑了。

「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师傅,我们四六分账可好?」

师傅更加讽刺:「你四我六,还是你六我四?」

金瓶知道谈判又一次失败。

这时,师傅伸出手来,缓缓脱下手套。

自从认识师傅以来,她就戴着手套,金瓶从来没问过为什么。

这时,师傅把双手放在膝上。

金瓶凝神,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师傅穿著灰绿色丝绒便服,头聚拢在脑后,皮肤五官与当年金瓶第一次看到她之际并无太大分别。

她眼光再落在那双手上,忽然看出端倪,嗯了一声,无限震惊,整个人颤动。

师傅轻轻脱下双手上做得栩栩如生的假拇指,她每只手,只剩四只手指。

原来师傅一直有残疾。

可是戴上义肢手套的她,叫金瓶全然不觉。

她若无其事地说:「自己不能动手,只得倚赖徒弟。」

「师傅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那时,你还没有出生。」

「师傅,我替你报仇。」

她微微笑,「或出身是孤儿,又遇人不淑,突罹恶疾……都是命运,无仇可报。」

「师傅,我一向不知道这事,我太粗心。」

「是我不叫你们知道。」

「是怎么一回事?」

「你哪里有空听陈年往事。」

「师傅你别生气。」

「我不气恼,我只是感慨,我同你说过,扒窃是我王氏家族生意,家父即我师傅,当年,他也想脱离家族另起炉灶。」

金瓶不再出声。

「为什么?因为他最辛苦,因为其余叔伯都游手好闲,坐享其成。」

「发生什么事?」

「他们设计了一个圈套,让我父钻进去,他被对头逮住,我只得去替他赎身。」

金瓶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她胸口闷纳,有呕吐的感觉。

「付了赎金,人家仍然不肯放他,只得再加利息,那一家人知道父亲最疼惜我,也明白失却拇指,再也难以工作,才肯罢休。」

金瓶下巴几乎碰到胸前。

师傅这时说:「秦聪玉露,你们也都听见了?」

他们原来就站在门口,这时缓缓走近。

师傅轻轻戴回义肢及手套。

「你们一定想问,到底痛不痛。」

他们三人哪里还敢出声。

「不,一点也不痛,那把小刀,实在锋利,在场叔伯又很快为我止血,从头到尾,竟一点也不觉痛,像是一早知道,拇指已不属于我。」

她站起来,轻轻叹口气,走返书房。

玉露用手捂住面孔。

秦聪喃喃说:「金瓶,换了是你,你会怎样选择?」

「我没有父亲,假设我是生父爱女,那么,我也不会觉得痛。」

玉露问:「那是一个怎么样的陷阱?」

金瓶微笑,「世上所有圈套,都一样设计,记住,玉露,开头都一定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结果,要了你的贱命。」

「我怎样才知那是陷阱?」

金瓶答:「若果那件事好得不像真的,那么,大抵它也不是真的。」

玉露说:「我去楼下游泳。」她声音有点不安。

秦聪问:「你仍坚持要走?」

金瓶点点头。

「你怕师傅问你要拇指?」

「做这个行业,纯靠年轻,每年样子不同,亲友有时都认不出来,可安全过关,现在定了型,非常不便。」

「那沈镜华,对你说了些什么?」

「陈腔滥调,老生常谈。」

「可是,他还自觉十分新鲜?」

金瓶笑出来。

「长年困在唐人街,就会有这个毛病。」

金瓶仍然笑而不答。

「师傅那么多房子,我最喜这一幢。」他看着河景赞道。

「你是男人,自然喜欢这里。」

「师傅不喜欢英语社会,认为太过机械化。」

金瓶看看自己双手,缺少拇指,连笔都握不住,还能做什么?

她掬起瓶中莲花,深深嗅那香氛。

她多么想离开这个家庭,出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认识普通人,同他们做朋友,与他们共享平凡的喜怒哀乐。

假如她是仙女,这种想法,叫做思凡。

她也站到露台上去,秦聪双臂搂住她的腰,头搁在她肩膀上。

一只专为游客设计的花艇在河上飘过,穿紫色泰绿戴金钏的少女合十望天空祷告,她将荷花瓣撒向河面。

秦聪轻轻说:「昭柏耶河是他们的生命之源,河流叫我迷惑,像幼发拉底与底格里斯,像黄河长江,像阿玛逊、密塞西比、恒河、尼罗河……」

金瓶抬起头,「你从什么地方来?」

秦聪一怔,「我同你一样—我是孤儿。」

「但你应当有若干记忆。」

他俩自小认识,一同起居饮食,无话不说,有时不讲一字,彼此也知道心意。

但是秦聪不愿谈到身世。

「我在一间酒吧洗杯子,师传觉得我手脚勤快,把我带回家。」

一进门,便看见安琪儿般的小女孩笑看迎出来,他以为她会很骄傲,看低他,但是没有。

小女孩十分友善,对他亲切关怀。

他的指节粗硬,有擦损痕迹,她替他敷药,他不愿理发,她温言劝说:「短些精神些」,他再倔也总是听她的。

连师傅也曾经笑说:「金瓶是秦聪的一帖药。」

他喜欢机械,家里无论什么都被他拆开又装回,尤其沉迷电子产品。

房中音响电视电脑全部自旧货摊十元一箩捡回来,经过修理加工,不知多合用。

秦聪的电视机只是一只内胆,由他自己接驳天线,观看全球卫星节目。

他的房间像科幻小说中的实验室,然后,他重新部署一部作废电脑打进另一世界。

他们看看对方发育、成长,从孩子变为年轻人。

秦聪曾经问:「一颗子弹射过来,你会否为我挡却?」

金瓶看着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浓眉,然后才答:「不会。」

他泄气,「为什么不?」

「我只得一具肉身,一缕魂魄,哪里挡得了那么多。」

金瓶笑嘻嘻。

他们形影不离地相处了十年。

一日,他背看她在屋中乱跑,失足跌倒,两人做了滚地葫芦,被师傅回来看到。

微笑地看看他俩。

「长大了,要彼此尊重,给玉露做个好榜样。」

这已经足够叫他两人警惕,从此有了忌讳。

师傅也感喟:「没想到孩子们大得那样快。」

她的友人陪笑说:「巴不得他们快同长大。」

「可是一长大就有七情六欲,逐步走入红尘,从此吃苦。」

友人一直笑,不知怎样回答。

果然,到了今日,金瓶想脱离师门。

金瓶对秦聪说:「你一定记得身世,总会有蛛丝马迹吧。」

秦聪笑,「今日被你逮住,看样子非说不可。」

「说出来舒服些。」

「我没有不舒服。」

一个深夜,棕色皮肤的母亲对他说:「本来,他说会同我结婚,现在,他走得无影无踪,我想家,又不能带你一起走,我只得把你留在朋友处。」

那个人是一间小酒吧的老板,就是那样,他在黑暗的储物室生存下来,直到师傅来把他领走。

那日,他正把啤酒桶拉出地库,听见有人轻轻说:「没想到这孩子已经那样大了。」

他忽然想到在说的正是他,立刻屏息聆听。

「叫什么名宇?」

「叫生力,一只啤酒的名宇。」

「可听话?」

「天下哪有听话的孩子,他很懂事,勤快,手脚干净,还有,懂得修理电器,比许多大人管用,去年我开始支薪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