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母亲的电话来了。
她说:“之前,我们还担心她掉到坑沟里,杞人忧天。”
我也连连苦笑,她也读到报导。
“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与你都有审美眼光,她那些设计,的确精彩,她是始创者,着了先机。”
我问:“李叔看到没有?”
“他嗯一声,回答:”不认得了。‘“
“他答得好,他又不想沾光。”
“我们母女也不会那样做,圣琪越成功,我们越心安,我们祝福她。”
我心想,不知几时,我的作品会在建筑文摘上出现。
我问:“妈妈,我会出名吗?”
母亲笑而不答。
“你是说不会?”
妈妈这样说:“一个人在任何行来成名,都必须勤力地做得超好,更需十分幸运,而且要推动力。”
“毅力?志向?”
“不,小亮,他肚饿,他要吃饱,世界就是那么惨烈,你肚子不够饿吗,你不会耐烦咬紧牙关苦苦挣扎,当然没有收成。”
我把头垂到一边,“早叫你别纵容我。”
母亲笑了,“我一人为猥琐生活经营便已足够。”
“妈妈,为什么生活那么昂贵?”
“外国人叫生活费为活着的开销,各式各样消费账单雪片似飞来,必须付清,否则会被逐出文明世界,变得身世褴褛。”
我明白,我见过圣琪潦倒的样子。
“故此家居与自身都需付出昂贵费用维修,少年时我也曾羞辱守财奴俗不可耐,以及社会欠缺廉耻,笑贫不笑娼等等,此刻已比较宽容。”
“与妈妈闲谈真是有趣。”
“小亮,你不是有个男同学叫邓剑华吗?”
“啊,是吗,不记得了,哪有时间。”
谈话到此为止。
第二天,我忽然想起,真的好久没见到邓剑华,我到校务处打听。
工作人员为我查核,“邓君去年已经转校,他获得加州理工录取。”
我一怔,我竟不知此事,快乐不知时日过。
“你是余家亮?这里有他一封信,说是她来查他下落,才好交给她。”
他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中。
我把信拆开,里这这样写:“假如你问起我,可见已经息怒,那不知是何年何月,但我仍然希望你接受我道歉,加州理工取录,是因为你代我
做的那件功课出色,谢谢你,家亮。“
他说得对,我已息怒。
怒火淋熄后余烬里有深深悲哀:怎么会为那样一个人付出那么多。
难怪要惹智慧如王旭轰然大笑。
我把信切碎扔掉。
第四年我的参展作品终于取得一个二等奖,王旭只说一句话:“要谦虚,什么也不要在脸上露出来。”
我知道,伪颜、谎容,我嘴里回答:“小小二等奖,谁敢得意。”
“那样就好。”
“导师仍觉我作品不切实际,可是每次比赛,总叫我参予。”
“主任喜欢什么人?”
“一个叫于治中的新加坡华裔,四平八稳,可是还算大方,他别的功课也好,兼修地产法律。”
王旭答:“星洲公民竞争力真不可小觑。”
“但是,他们之间,仿佛少见艺术家。”
“他们并不重视美术,待科技大获全胜,才讲究花巧不迟。”
“韩裔比日裔更用功,同学中不少音乐衣绘画造诣一流。”
王旭笑,“你呢,你如何评自己?”
“我?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分数?”
他正经回答:“余家亮最好,一百分。”
我咧开嘴像一个孩子般笑得心花怒放,我在该刹那明白了:我被爱,王旭爱我。
我有点震荡,啊,我何以为报。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怪不得人人渴望被爱,那种感觉的确幸福,心中充实得鼓鼓,像极小的时候,自幼稚园课室放学出来,知道妈妈一定在门外等,门一打开,便飞奔出来:“妈妈!”
扑到母亲怀中,那便是被爱的感觉。
一生中可遇不可求,但是,终于在王旭身上得到,我泪盈于睫。
年轻真是好,我可以三天只睡两次,或是廿多小时不寝不休,时时听见王旭说:“我得去躺一躺”,或是“还有无黑咖啡”,就知道他精力大不如前,从前,是他帮我完成工作,现在,情况相反。
有时他在我家长沙发睡着,醒来时见我还在专注工作,他叹气,“天亮了,”又说,“我像你这年纪时也永不言倦。”
我对他说:“家母终于退休了。”
“那多好,她那行十分风险。”
“她与李叔结伴到夏威夷大岛定居。”
“你呢?”王旭一颗心提起。
“我明年毕业,希望两年内考获执照。”
他凝视我,“终于等到你成年。”
“没有你,我不会如此顺利毕业,这几年,一定有人笑你带着奶瓶做人吧。”
“时间过得真快,本来没想过会有回报,收录徒弟,不过是延续知识,可是你看你帮我多少。”
我放下电脑看着他,“我做了红枣糯米粥。”
“这么复杂?”
“你不知道爽方便,华人超级市场有整罐去核红枣出售,糯米分好几种。”
“是麦肯西中路那间?”
“正是,那小小商场将改名福来坊,本来由西人主理的理发店、镜框店衣洗衣店等,都叫华人业主收回店铺,改租给同胞,不久,走进商场,不用说英语。“
“这其实不大好。”
我答:“天天讲英语也怪累,只要法律允许,有何不可。”
“连年轻一辈如你都这样想,呼。”
“五十年前,华人还是梳猪尾的洗衣伙计及苦力、吊梢眼、刨牙、干瘦,今日你问他们对华人的印象,他们会说:有节蓄,喜欢置业,及督促子女勤学,命子女学医……数十年间叫西人全盘改观,靠的是什么?“
王旭笑了。
“我的一个同学,一家四口都是会计师。”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唯一提高华裔地位算途径,一味抗议如红人与黑人,有个鬼用。”
“这些话不要在街上讲,请勿以为言论自由等于口不择言。”
我的天,怎么会谈到这样严肃的话题。
我连忙说:“今日我看到一双售价五百多元的血红漆皮四寸高跟鞋。”
“对你无益,你会摔死。”
我俩手挽手到闹市去吃越南法国菜。
那天晚上,我睡得好不香甜,电话铃声叫醒我。
我一听,惊醒,额角冒汗,我追问:“何处警署?”
“多市北约区警署麦警长,拘留人名叫李圣琪,她自称是你表姐,你愿意替她交保吗?”
“她犯什么事?”
“醉酒驾驶,兼藏有毒品。”
我气忿,“与我无关。”太不争气了。
“余女士,我看你还是来一趟的好,她衣冠不整,在拘留所会吃亏。”
“她没有其他亲友?”
“她大醉,只说出你的电话号码。”
我叹口气,“我要大半小时才可以到你处。”
“我明白,小心驾驶。”
我洗把脸更衣驾着簇新路华车出去。
公路上寂寥荒凉,我又没有听收音机习惯,这时,好不后悔出手救助圣琪。
她已名成利就,可是要紧关头,只记得我一个人的电话。
半途电话响,王旭问:“你深放不告而别到什么地方去?我一觉醒来,你已不见。”
“我正往北约警署,一个朋友出了事。”
“你不宜理会损友。”
“我自己也是别人的损友。”
“当心,我本应与你同行。”
“我替她交了保便即回。”
“她?女子都那么胆大妄为?”
我赶到警署,麦警长带我进去,门一打开已闻到便溺味,我用袖子掩住鼻子。
只见一个女子大字型躺在地上。
麦警长说:“她本与其他人关一起,可是怕有人袭击她,所以——”
只见圣琪面色煞白,不醒人事,可是喉咙喃喃发出咕咕声音,“不管我事”,好像又似“什么好事”。
她衣不蔽体,我连忙脱下外套替她穿上,把她扶到木櫈,她东歪西倒。
我问:“缴了保可以带走她?”
“这里,五千元。”
“她无大碍?”
“她会吃官司,替她找律师吧,她持美国护照,你得担保她不离开本市。”
他把圣琪手袋交到我手中。
我扶着圣琪上车,把她放在后座,疾驶回家。
她在后座唱歌,不知怎地,语声曼妙,十分凄凉,她唱:“太阳下山明天还是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我不由自主跟着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她沉睡去。
我扶着她上楼,刚好王旭出来,帮我把圣琪拖进浴室,和衣放进浴缸。
他说:“损友。”
他拧开莲篷头,冷水直往圣琪身上淋去,她挣扎惊呼。
我把水调好温度,希望可以冲掉她身上臭味霉气。
王旭说:“我要到温埠开会,三天后回纽市打理一些业务,我们再联络。”
“明白。”
他看一看浴缸里落水狗般的圣琪,“当心这个损友。”
他拎着简单行李离去。
我把一路咒骂的圣琪拉出来,替她穿上浴袍。
她摔倒在床上,这是我发觉她又把头发剃得小男孩那般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