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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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咧开嘴让我看清楚,原来她门牙上镶着一排钻石牙箍,闪闪生光。

我倒抽一口冷气,“对,”我说:“你回伦敦去吧。”

“我会记得你,小亮,你踢走我的猫。”

那时我同母亲说:“小琪要走,我留不住她。”

“嗯,我同她父亲说。”

“妈,我想小琪或许需要成年人督导。”

母亲笑了,“我不担心她,小亮,我担心你,人家玲珑剔透,是一枚三层象牙球,你,你是一团饭。”

“可是母亲,她好像只比我大一岁。”

“我们已经尽了力,你说是不是?”

是,我颓然。

我记得是个星期三,我出外与同学聚会,回来的时候,张妈对我说:“圣琪小姐已经走了。”声音中有点惆怅。

我也立刻发觉屋子又静得掉一根针也可以听得见。

“有没有留言?”

“一句话也没有,地址电话全无。”啊,毫无留恋,我们对她不够好。

“还有,小亮,有人来载她走。”人见人爱,车见车载,“谁?”

“是一个年轻男人,你记得吗,上星期来过的新业主。”

“他?”我吃一惊,他俩极速搭上。

“正是那个歌星叶子威,小亮,我好担忧。”

“怎么可能,那天,他俩只不过说了几句话——”

张妈微笑:“小亮,你是饭团。”

我没好气,怎么可能,心里仍在嘀咕,我与邓剑华同学三载才开始说一两句话,今年才比较熟络。

我回到房内,发觉衣橱打开,里边比较时髦的衣服已经被取走。

我心血来潮,打开抽屉,平时放零钱的信封空空如也,这李圣琪!她可以问我,我一定会给她,但是她怕开口,又怕我拒绝,所以顺手牵羊。

那只金表,我已收密,其余杂物,任她取用好了,统统是身外物。

张妈进来说:“小亮,你的内衣物全部不见了。”

是,一个人在路上,最重要是内衣物,数量多,穿脏可以丢掉,十分潇洒。

算一算,小琪只来住了三个多星期。

可是,我俩好似已经认识十年八载。

张妈提着吸尘机进客房大扫除。

我到附近花市去兜了一转,发现许多新品种,玫瑰花瓣有皱边,牡丹两个颜色由浅入深,十分漂亮,人造美艳。

不久,母亲回来了,我们搬了新家,与李叔一起住。

她哪里容许自己发福,精神奕奕,与李叔好似廿四小时手牵手,甜蜜得发酵。

我每次出现客厅都看到他俩在接吻,十分尴介,他们有时在露台追逐,叫我更加难为情。

我想我往外国寄宿的时间已经到了,避无可避。

我平静地向母亲提出要求。

母亲放下茶杯,“你打算读什么科?我希望你读专业。”

“专业只得建筑医科会计与法律。”

“任选一样吧。”

“我全不喜欢,都很辛苦,非要读六七年,且与死人塌楼有关,责任重大。”

“你想做什么?”

“妈妈,倘若我不成才,你可还爱我?”

“我爱你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我放心了,“我只想做一个快乐人。”

“咦,那是不够的。”

“妈妈,你会照顾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经济金钱,总还些其他,譬如说:事业、爱情、家庭。”

“那么,我读纯美术,住在一座灯塔里——”

“为什么住灯塔?”母亲大为诧异。

“面对大海,四边无阻无隔,接近大自然,方便写生。”

“那多萧刹,不好不好。”

“那么,我可以找一幢乡村小学,改装成宽大明朗的寓所。”

“哪里来的怪主意。”

“小琪怪主意更多,又不见你教训她。”

“她不同,”母亲叹口气,“她长得美。”

那即是说我不够漂亮。

“小亮,你相貌比较平凡,不像小琪,异性见到她,精魂像是随她而去:走足打跌,说话打噎。”

“她像她母亲?”

“我想是,唉,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美女。”

我不服气,“妈妈,美貌十分肤浅。”

母亲回答:“如果真的那么肤浅,为什么大多数人看不穿它?”

我问:“你见过父亲没有?”

母亲忽然笑了,“你生父的新妻听说丈夫欢迎女儿去住,忽然之间叫来母亲、阿姨及她两个妹妹,都在余家借宿,屋子塞得满满,再也容不下别人。”

“那多好。”

“又是多好,女儿,你什么都说好。”

我无奈,“不能讲生父坏话。”

“说到底,决定读什么没有?”

“建筑吧,父是建筑师。”

“你以为他会指点你?他才没有空。”

“至少得些遗传。”我陪笑。

“小亮,我爱你的乐观。”

我没告诉母亲,我之后又见过小琪一次。

一个下午,我与邓剑华在郊外露天茶座喝咖啡,忽然之间,茶客骚动起来,不约而同转身或回头往同一方向看去。

他们窃窃私语:“歌星叶子威。”

“那女子是谁?”

“他的同居女朋友,听说是个模特儿。”

我也留神,朝目标看去,我见到了李圣琪,啊,她并没有返英继续学业,她那日离开我家,原来是出去与叶子威同居。

那一刹那我只看到半个侧影,她搽茶色口红,烟雾眼,美好的身上穿着极短黑裙,配黑色袜子。

美艳二字就是用来形容李圣琪这种女子:艳,丰富的颜色,她当之无愧。

最要紧是年轻,她混身似会发出亮光来。

邓剑华轻轻说:“好一对俊男美女。”

在各人赞叹声中,他们翩然离去。

剑华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

我微笑,“梦里梦里见过你。”

剑华涨红面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出声,心中为小琪不安。

剑华说:“对,我们今天要谈的是:加国滑铁卢及麦基尔均预先取录我读建筑系,这两间学校的优点是一进门便可以入建筑系,毋需先读环境科学——“”预先取录?“我愕然。

“小亮,你真湖涂,你还没有报名?你的数理化连美术都一等一,你还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团饭。

“事不宜迟,快,来我家,我帮你用互联网报名。”

他拖起我就走。

这件事,未成功之前,当然也不必预先张扬。

这是我第一次到剑华家去,屋里只有他祖母。

我朝老人家深深一鞠躬,她打扮得十分体面,在家也化淡妆穿旗袍及绣花鞋。

这种自爱的老人家最叫人欢喜,活着便不放弃,每天开心地化妆穿衣看戏吃茶,至最后一口气。

她称我为余小姐,招呼我喝茶吃杏仁饼。

剑华打开网络,大学网页琳琅满目,像购物台一样,学系是货品,学生的积分是现款,因价就货,公平交易:什么样的分数进什么科什么系,清楚列出,一目了然,不容胡闯,我不禁骇笑。

我把学生号码告诉剑华。

他打出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天呵,同学间都知道你是一只书虫,成绩超人,可不知你竟高到如此地步,你吃什么火药,而且,有什么必要拿一百分?“

“一百分?”祖母听见张望。

剑华说:“嫲嫲来看,这余家亮是疯子。”

祖母笑咪咪,“呵,余小姐是读书女,我奖你吃糖。”

我啼笑皆非。

“让我看。”剑华一看钮。

荧幕上一下子列出所有愿意接我成绩取录的学校。

剑华叹息,“啊,全是名校。”

我内心有点安慰。

“慢着,小亮,你已经读毕大学一年课程,你在校一直跳级读预先班?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从来不提?”他声音越来越高。

是的,我成绩比他好。

他说:“进了大学,你会比我高班!”

“不,中学我低你一级,将与你同班。”

他举起双臂,朝作拜膜状。

“快替我报名。”

“是,是。”

他向大学网页键入我的学生号码,一连替我报了三间大学,“可惜耶鲁与哈佛已决定不再预先录取。”

我看着剑华微笑。

这时,一直在上班的剑华妈忽然回来了。

“余小姐,你好,”她笑逐颜开,“当自己家里一样便可。”

她捧进大批糖果。

剑华低声说:“家母特意回来看你。”

邓太太在一边搭嘴,“余小姐也读建筑系,不如与剑华一起,有个照应。”

我一怔,这倒是好主意。

邓伯母又笑说:“增加了解。”

我也笑起来,剑华腼腆,“两位老太太,你们出去一下可好?”

他把母亲及祖母推出去。

我问:“伯母在何处工作?”

“家母一直在南华发中教英文。”

我说:“那多好。”这次是真心实意。

剑华说:“一般大学两星期内会有答复,先给你电邮,然后书面通知。”

所以,别说已无人用邮票信封信纸。

我们走出书房,发觉邓伯父也回家了,六只眼睛一起打理我,幸亏目光尚算友善。

我尴介得即刻告辞。

“小华,你送余小姐。”

剑华随我下楼,我用电话请忠伯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