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fri aug 14 17:52:16 cst 2015
张岳漾沿着黑影逃离的方向一直前行，他一边走一边探视四周的情形，想寻得一二遗留的线索。停停走走大约半个时辰，原来狭窄的林间小道突然开阔起来，十步远处正中间矗立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碑，上面凹进三字，横进斜纵，雕刻婉转，正是“离合村”。石碑旁傲然耸立着一颗参天大树，树干强劲宽厚，连皮干涩斑驳，偶有微风徐徐，叶枝颤动，隙有微尘。
这离合村的入口处，环周树草相连相生，遮阳蔽日。清暖阳光从树缝之间洞穿，直直捅开连叶树枝，照的整个黄泥土面阴阳纵横，光影交织。入冬的苏州城像是那卸去浓妆的待嫁闺女，重回最初那不施粉黛的素颜女子，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张岳漾沿着石碑的引示方向远望，前方不远处有一大围圈养起来的茶树，一簇簇茶叶在清冷的空气里瑟瑟发抖，色泽深褐而枯涩，像被刚欲盛开的冬天勾引走了魂魄一般。视线再往深处走，有一座斜立着的砖瓦堆砌的房子，窗棂通透，有灰蒙蒙的雾气涌出来，袅袅上升。
张岳漾心想既然自己已经来到这“离合乡”了，那就先进去瞅瞅，看能否找到一丁点线索。他正准备顺路而行，眉宇间突地微茫一闪，他猛一仰头，于电光火石间反手拔剑一挡，一枚黑色球形暗器擦刃而飞，激起一道滚烫火星，烧得他双目一闭，恶从心来。
“打中啦，打中啦！”有个小女孩从石碑旁的大树后面走出来，满脸挂着笑容，一双青葱嫩白的手不停地拍打着，暗示着她偷袭成功的喜悦。她正值豆蔻年华，胖嘟嘟的小脸上顶着一只天蓝色的布艺帽子，帽子中间绣着一个大大的“易”字。她的眉怯生生地躲在刘海后面，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眸不停地旋动着，像在说话，又像在唱歌，更像在跳舞。
“你......”，张岳漾的剑应声而至，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圈，又收了回去，他倏然想起来了，身子顺势往后一撤，“易?”
“不错，你既然认得本姑娘的姓，本姑娘就大发善心地告诉你，我的名....”小女孩看到了刺过来的剑光，却丝毫不怯，依然笑着说道。
“住口，”一个人影刹那间出现在小女孩身边，不知他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还是从树上掉下来的。他朝着张岳漾躬身道：“我家小妹年纪太小，不知礼数，若是冲撞了这位公子，还请多多海涵为是。”随之他瞥了一眼小女孩，似在提醒着什么。
“呃......这个......那啥.......不碍事，我一个粗莽武夫，哪受得起易府这般礼遇。”张岳漾处境有些尴尬，心里感叹，这人好俊秀的轻功。
“斗胆问句，公子高姓大名？我是离合村易家茶庄的管事易方明，方才小妹有所得罪，恳请公子进寒舍喝杯茶，以表歉意。“
”哥哥，我认得他，他就是秦陌然家里那个看门的......“小女孩一手紧紧抓着一个旧式弹弓，另一手扯着易方明的衣摆。
”休得胡言.....“易方明面露不悦，瞪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孩。
”没事，你家小妹说的不错，在下是秦府看门的守卫张岳漾，初来贵地，还望多多指教。“张岳漾双手抱拳，挺身而立。
”原来是‘断云剑法’传人张公子啊，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令茶庄蓬荜生辉啊。这边请，喝口茶，就当为公子洗尘接风。”
张岳漾心想这下不好推辞，于是随着易方明进了易家茶庄。
易家茶庄始源于朝代更迭的战乱年间，最初只是杭州燕子坞一处普通的采茶户。经受几代人潜心躬身的研究与开发，在苏州城扎根发芽，一步步将本土茶商击垮压倒，使其成为了苏州城独占鳌头的集“采茶、制茶、品茶、贩茶”于一身的闻达于江南一带的茶庄。到了易家现任家主易岚这一代，他将先辈传承下来的茶艺之道发挥到了极致，推陈出新，不仅迎合季节变化保留原品种：春茶、夏茶、秋茶、冬茶，还别出心裁地研制了品牌茶：专门为寒窗苦读的书生准备的“状元茶”，特制给行走江湖的侠客的“功夫茶”，精心调制用于解酒暖胃的“醒酒茶”。这些新颖独到的茶品一经推出，就大红大紫，广受好评。得益于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易家茶庄根立于苏州城，在苏州城西郊离合乡、苏州城北岭桃子坞、杭州城东区有设立分号茶庄，都生意兴隆，前来买茶、品茶的人络绎不绝，举**赞。
一进里屋，张岳漾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他下意识地搓着手，让温暖的空气流过指尖，舒展手心。茶庄正堂不大，正中央悬挂着一幅闲云野鹤图，下有一长条案几，摆着三两瓷瓶，插着一束柳枝。四周整齐闲置着二三黄花梨木圈椅，间隔处放一台几，上有寻常白釉所制茶具。一个衣束朴素的女子，手持蒲扇，轻轻摇动着偏居屋角处熬茶火炉中的炭火。那炉间的火，烧得正旺，不时有青烟溢出，大多从屋后窗棂处逃散，甚少在房间里逗留。那女子和寻常采茶女并无二致，姿色平庸，若身在浩瀚如烟的人海里，想从中找到她，怕是困难极了。但在这简单而局促的茶室里，张岳漾一眼就发现了她，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惊奇之感。烧茶女子好像捕捉到了外面世界的光芒一样，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探着他，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
“张公子，这边坐。”易方明指手示意正堂中央那把座椅。
张岳漾也不含糊，大步流星般地走过去落座，随之是礼节性的客套话，“失礼了。”
易方明微微一笑，寻得身后偏座落定，他一振长衫，说道：“远来是客，不知张公子喜欢什么口味的茶水？”
“平常的茶即可，刚才有所得罪，差点失手误伤了令妹，心里十分歉疚。”
“无妨，我家小妹调皮地很，家父疏于管教，我也是奈何她不得。刚才我一时疏忽，她又躲藏在村口那地去了，以后我会多多注意。还请公子别往心里去。”
”易公子客气了。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来离合村，确实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太久，恳请谅解。“
”行，秦府的事在下不便多问，但家父和秦老爷有着多年交情，如果张公子办事时有用得上易某的地方，随时恭候。“易方明正色道，他轻抖衣袖，一红绳中间捆扎的方形包袋从衣褶处滑出，落在手心。”如沁，取水来。“
”是，主人。“那在屋角的女子麻练地用茶盆从水壶里舀出一道水，倾倒，弃用。她接着取用第二道水，并倒掉四分之三，留下最后一点儿。她双目一转，一颦一笑中竟散发出奇异的光彩，张岳漾痴痴地观摩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魂竟然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他匆忙中转过头去，眼角的余光却瞅见如沁用民间唱戏班杂耍般的手法拿出一雕花玻璃瓶，这瓶子不过半指来长，安然沉稳地伫立在如沁的手心，里面盛满了碧绿色的液体。如沁小心翼翼地将瓶中的液体倒入边几上的茶杯中，然后用先前的余留还翻腾着热气的水参合其中，顷刻间，茶杯中回响着“吱吱”的声音，浓烈的碧绿色渐渐稀释成了清浅的草绿色。她恭敬地举托着茶杯，以半跪的身姿，呈献到易方明面前。“雪后水已好，请主人赏用。”
易方明头也不抬，从容地拆开手里的黄色布包，从折角处挤出一枚银针。银针别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宛如一道明亮而不耀眼的光辉，忽而上扬，忽而下坠，倏然潜入如沁托着的茶杯中央，激荡出一圈浅浅的涟漪。易方明手一微抖，那针冲出水面，在针底垂下两三滴褐色水珠。
“该死，这水......”易方明神色一变，不怒自威，他手里的银针忽地回归原位，别于黄色布包内页。“如沁，你可知错？”
话未落，易方明正手往前一甩，如沁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强劲无比的气流向她冲来，此时此刻她仿若孤身一人跪倒在寒风苦雨中，身后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唯一的依赖是手里的这茶杯，于朦胧间像是化成一颗大树，让她紧紧抱住不松手。可是这道气太过于霸道凶悍，竟然在毫发之间生生横向劈倒这树，让她失去重心，跌倒在地，大惊失色，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而先前的茶杯也脱手而去，飞向屋外。”啊？奴婢知错，望主人恕罪。“
张岳漾心一紧，身子一弓，如离弦之箭往茶杯飞离的方向射去，于电光火石间紧紧抓着那茶杯，而杯中水大多留住，只是飘洒了几滴在屋内。如果这箭有靶心，那他显露的这手高超轻功术可以取名为“一箭穿心”。“我本一介武夫，平日都是跟着秦府混吃混喝，对吃喝从不讲究。易公子如果因为一杯水伤了自家和气，岂不折煞我一外人了？”张岳漾笑吟吟地说道，他直起身来，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好喝，好喝，这茶真不错.....”
“张公子，这是试茶......”如沁本已惊恐的神色有些许缓和，她露出一丝感激的眼色。
“噢？这茶名可有什么讲究？我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张岳漾低头看着如沁，脸上笑意不减。
“唉，这茶是喝不得的。”易方明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座，他背着手朝屋口处踱去。“易家茶庄能有今天的成就与伟业，都得益于家父的苦心经营。每一道茶，在成品之前，都要经历成百上千道工序的磨制和调试。如果水不正，茶不纯，宁愿废之，亦不能用。试茶是选用上等药材炼制而成，用来评定制茶之水的品相，食之无味，弃之为准。我今日可是坏了家父一手创立的规矩，罪错在我啊......“
”易公子......“张岳漾轻轻然放下茶杯，“啊”的一声从喉咙里吐出，一股热流在其中上下翻涌，他竟有点支撑不住，慌忙用手顶着身旁座椅扶手，才让他缓过神来。他心里念想：刚才这茶水莫非有毒？
易方明微微偏身，察觉到了张岳漾的窘迫，”试茶所用药材均为特制，沸水泡之，所成之品，或极烈，或极寒。张公子方才误饮，食道有不顺不通之感自在情理之中。“
”这茶入口，初始无感，却后劲十足，就像一柱蜡油在食道处灼烧，好生难受......”张岳漾只觉食道处像是有风吹枳火，青烟氤氲，整个身子似乎要燃烧起来。
“去，去库房拿瓶百密丸来，给张公子解茶。“易方明说道，眼光落到如沁的身上。他突然瞄见如沁微微敞开的白嫩酥软的胸脯上沿有一道浅红色的痕印，他面不改色，心里却有些许触动，难道我刚才的掌风伤到了她？
”是，主人。“如沁整理好衣身，起身离去。
张岳漾服下如沁带来的百密丸，身体内部的灼热之感慢慢褪去，”多谢，现在感觉好多了。“
”唉，真是惭愧，我本想用茶庄新品‘雪后茶’为张公子洗尘压惊，却不料又让你受惊了。“易方明言辞恳切真诚，面上满是歉意。
”易公子有这份好心，张某就知足了。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要告辞了。“张岳漾心里惦记着秦家少爷的安危，既然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那就趁早离开好了。
”噢？“易方明见客人已留不住，只好言道：“那好，既然张公子有事在身，我也不多加挽留，如果有啥需求，尽管开口。”
”易公子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斗胆请易公子借我一匹快马，便于我赶路。“
”哦，张公子这行要走远路？“易方明面露疑惑。他突然瞪了一眼俯身在旁安心煮茶的如沁，”下去，我和张公子聊正经事，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是，主人。“如沁依言退去。
”正是，不瞒你说.....”张岳漾微一沉思，计上心头，“前几日家府偶有小毛贼光顾，老爷书房被盗了几尊名器。我寻得窃贼痕迹，沿路赶到这离合乡，却断了线路。这窃贼胆大包天，竟然留下字书，说在宁云镇等我去赎。我正愁没有一匹良驹，毕竟这里离宁云镇路途遥远。”
”哦，竟有此事？“易方明脸上疑惑更重，”可是今日我一直在庄内掌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那贼身着黑衣，轻功了得，暗器功夫更是超凡绝伦，依我看来，想必不是近两年道上的平庸之辈，只怕是多年不世出的高人。家府在苏浙一代名声极盛，黑白两道都忌惮谦让，而他口气狂妄，对秦府，甚至贵庄都言语不善，自是全然不把整个苏州城放在眼里。“张岳漾将之前的事细细说来，竟然把易家茶庄也添油加醋般牵扯进去。
”啊？家父甚少与武林两道往来，平日也多费礼数打点高官显贵，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何方飞贼要与茶庄为难。“易方明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若张公子此言不差，那这事我要向家父禀报，让他来定夺......”
张岳漾一听这话，突然拍了下易方明肩头，说到：“这点小事，不劳烦易老爷费心了。相信我，我会让那个窃贼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
“也是，是我多虑了，一个小飞贼，应该也做不了什么大风大浪。江湖这趟浑水，我家茶庄可不愿趟。还望张公子多多帮忙，早日抓到那个飞贼。”易方明耸了耸肩，会心一笑。“那不耽搁你时间了，我差使马房伙计陪你去挑马吧。”
“多谢，正合我意。”张岳漾一挺身，抱拳回礼。
马房在茶庄后方，虽然不远，却要穿过一条清幽小径。此时阳光已经消散，离合乡的天变得昏沉阴暗，凋零着的枝，常绿着的树，相依相偎，虽然冷得瑟瑟发抖，却依然坚挺着，骄傲着，像是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给张岳漾引路的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翁，他手持一盏烛火，照亮脚下的青石小路。张岳漾跟在后面，步履轻快，却始终与老翁保持一个半身位的距离。他发现前面的老翁虽然行步缓慢，但他一直追不上，就好像老翁的脑后有一双隐形的眼睛，完全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天色越来越黑，周围没有一丁点声响，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前面依然黑黝黝的，看不到半点光亮。
”老伯，我俩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马房啊？”张岳漾终于忍不住问道。
“ 到了。”老翁手里的烛火应声而灭，他头也不回，向左边走去。“我去点灯。”
张岳漾正顾着低头赶路，突然发现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无边无际无近无远的黑暗。“这老伯真古怪，怎么把火给熄了？呃，这天晚的也太早了吧？”张岳漾心里嘀咕着。
只听“扑”的一声，一道明火亮起，张岳漾顺着这突如其来的光的方向看去。左边有一小山坡，靠着这山坡搭建起来的一座茅草屋十分宽敞，屋檐下有一食槽，稀稀松松摆着少量干草，先前的老翁正在给一匹马套绳，那马通体赤红，健壮有力，正闭眼养神着，似在享受难得的休憩时光。
”只有这一匹马呢？“张岳漾折身一跃，一停，说话间已到了老翁身旁。
”是啊，最近庄里外出送茶频繁，马房的马都被调走了，就剩这一匹马。“ 老翁顾着给马打理行路前的置备。”有件事你不知道，这马可是庄主心爱的宝马，一般人都不能用的，他是看在贵府的面子上，才借给你用的。此马性格温和，善解人意，能耐远途。“
”爹爹，别这样。“突然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一个衣着清素的女子从马房旁一小门处走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装满茶叶的茶篓。”张公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张岳漾定睛一看，这女子是刚才在茶庄见过的如沁。”哦，但说无妨。“
”张公子，之前在茶室，奴婢用假的雪后水想蒙混过关，却惹恼了易庄主。多亏了你的宽容与大度，奴婢才逃过一劫。奴婢心里感激，却不知怎么报答你。“如沁突然低着头，脸上泛出一抹绯红。”爹爹刚才说的没错，但是有一点说错了，这里的马房是仅供庄主使用的，而这匹赤红色的马是只有庄主才能用.....“
“唉.....”老翁突然叹了口气，他从随身衣袋里拿出一小酒瓶，旁若无人地饮起酒来。可能是第一口入酒过猛，他忽然剧烈地咳嗽着。
如沁心疼地看了一眼她父亲，本来明亮的眼睛倏然黯淡下去。“易庄主虽然有意与你结交，但他是不会把这心爱的宝马借给你用的，就算是他爹爹都借不到的。他吩咐我爹爹给你的马是匹普通的马，那马走不了远路的。而且，它是在另一个马房，在外面，在宽敞明亮的地方，而不是在这外人不会知道的地道里。”
”地道？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平常的时候天黑没这么早的。”张岳漾恍然大悟。
”马准备好了，离开这里的话，往那边一直往前走。“老翁喝着酒，打着手势指给张岳漾看。老翁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虑，突然拊掌笑道：“你不必担心我父女俩，你只管走你的路，我是易老爷的恩人，易庄主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张大侠不是要去抓那个偷东西的坏蛋么？难道要在这里等坏蛋自己送上门来么？“如沁微笑着打趣道。
”那，我告辞了。“张岳漾来不及细想，乘马而去。赤红马并不排斥新主人，像是憋足了气，犹如风驰电掣般狂奔。前方浓重的黑越来越淡，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峰，本来宽敞的路越来越窄，直至仅容一个身位通过，这路已然无法让人调头。他抬头看去，从上而下是一条极窄极长的山缝，而光从这缝隙间透进来，像一尘不染的清溪汩汩留下，清凌凌的，照亮了里面的世界。张岳漾不忍多想，也不敢多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驭马前奔。虽然他担心他的离去会连累到如沁，但他更加担心寻找秦家少主的希望落空。三天后会怎样？秦公子现在安然无恙么？折柳山庄的约定他该履约而行么？越来越重的心，越来越快的马，他来去匆匆。就像白驹过隙，就如水漫蚁穴，仿若一眨眼的时间，张岳漾就从地道里出来了，迎接他的是明亮而不刺眼的外面的世界。
天放晴了，时辰尚早，张岳漾勒住马，在路上徐徐前行。他琢磨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如姑娘说的没错，这赤红马果然不同一般，应是马中极品。它用超乎寻常的速度奔跑，却让人看不出疲劳的样子，光是这一点，就很难有马可与之匹敌。好马赠英雄？他苦笑一声”哈“，初次见面如姑娘给他的似曾相识之感越来越强烈，像玫瑰花香挥之不去。路上偶有三两只乌鸦飞过，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于是怅然地飞走了。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叮咚叮咚“， 张岳漾转头望去，却一无所获，原野与长天分色，无边落木，无垠旷野，晓来谁教雁南飞？望不断天涯路。
初冬的雪没能撑到清晨时分就草草收场，打破这座江南小镇彻夜宁静的是第一声鸡鸣。静悄悄的街头巷尾，颤巍巍的牌坊门楼，开始焕发生机。不多时镇上冒起了炊烟，景象生动起来，大户人家的下人清扫门前雪，小本经营的摊贩推车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此镇中间横贯一条长河，自西向东，流水潺潺。连通河水两边的石拱桥在战乱年间均已崩塌毁坏，原先的住户大多外出避难，留下些孤寡老人，为这小镇守候着新生的青鸟。
燕王登基后，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恩泽天下，福及苍生。这衰败的小镇赢来了转机，之前暂离故土的乡亲纷纷返家重新置业，同心协力新起石桥，耕耘犁田，大兴土木。如今这镇家家皆可温饱，百业昌盛。这镇受益于朝廷新政甚多，燕王因此躬身亲临，微服私访，欣然得意，于是令身边臣子代笔“宁云镇”三字，作为此镇新名。原先老一辈的住民虽心存不满，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对其感恩戴德，以表忠心。
一抹刚出炉的日光娇滴滴地落在窗台上，怕沾染了雪化后还未飘走的灰尘。窗边靠外的墙上生出了比邻而居的青苔，白泥成块成堆地剥落，留下斑驳摇晃的影子。一个朱红色的“封”字贴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威武雄浑的铁门锈迹斑斑，门匾处被好事之辈蹂躏糟蹋，满是刀痕，依稀能辨出“斤卯山庄”几字，门前积雪不知被哪个好心人清理干净了，尚可一观，勉强入名门子弟法眼。只是这里的环境太宁静了，似乎在此待上两三个时辰也看不到半点人影。这里的安静与街上的热闹比起来，可谓天壤之别。
临近午时的时候，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露出一道细细的口缝，一只怯生生的眼睛探出来，见外面没有一点动静，他把门的口子敞开更多一点，突然门“哐”的一声关上了。门后的人好像被惊吓到了一样，他“啊”的一声躲开，蜷缩在门墙间的角落里。这里重新归于安静。
由喧闹到安静，一般来说是极难的，而由安静到喧闹，却常常是容易的，尤其是在熙熙攘攘的城镇里。奇怪的是，这个“斤卯山庄”虽远离小镇中心，但也绝非偏安一角，仿若被一种深沉的阴森感笼罩着，让本地的居民都避而远之，方圆五里都人迹寥寥。打破深不见底的静默是需要勇气的，在牌坊间，在祠堂里，在衰败的屋宇，终会流传一些神魔鬼怪的言谈，引一众闲汉酒客之辈促膝长谈、把酒言欢。而“斤卯山庄”正是其中之一。
“斤卯山庄”始建于先帝执政初期，毁坏于燕王反叛中央朝廷的战乱年间。原主人有受先帝之令开疆拓土之功，方能享受封妻荫子的福吉，得赠这处江南名宅。只可惜好景不长，先帝之长子上位后，冷落父皇亲信，将一干开国元勋统统降职释权，甚至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功高者打入死牢，处刑示众，而原主人也因此抑郁而终。大树一倒，猢狲皆散，“斤卯山庄”从此由盛转衰，先前门庭若市的繁荣之景一去不复返。
燕王起兵时，小镇饱受了战火的摧残，这山庄也不例外，像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娼妓，即使给最少的铜板子，也得强颜欢笑，好生服侍。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作为前朝遗留下来的“斤卯山庄”在“宁云镇”获得新生的契机之时，被官府封查废用，门前那偌大“封”字像是在感叹世事无常，也像在警醒威慑小镇黎民。
“宁云镇”老一辈的居民对“斤卯山庄”原主人尚存敬意，有一二在庄里打杂差役者，逮人就吹嘘自己亲历山庄主人去世一事，说得神乎其神，可经历好事者口口相传，加工整理，却流传开来多个版本，一说是上吊而亡，一说是服毒自杀，还有一说竟是被家眷大义灭亲。
这些都是难辩真假的传闻，不过这些传闻有个完全一致的地方：“宁云镇”的居民总会在某个下弦月的夜晚，听到一阵若有若无、令人断肠的笛声。有夜不成寐者半夜起身察看，有时则会见到一个孤单的男子，身穿素白长衫，头戴华饰官帽，抚着一管墨色长笛，时而高歌，时而低吟，在“斤卯山庄”高高的柳树上飘来飘去，衣袂翩翩，鬼魅阴冷，映着皎洁的月色，仿如鬼魂降临！“斤卯山庄”闹鬼的传言由此不胫而走，纷纷扰扰，相传至今。
张岳漾沿着黑影逃离的方向一直前行，他一边走一边探视四周的情形，想寻得一二遗留的线索。停停走走大约半个时辰，原来狭窄的林间小道突然开阔起来，十步远处正中间矗立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碑，上面凹进三字，横进斜纵，雕刻婉转，正是“离合村”。石碑旁傲然耸立着一颗参天大树，树干强劲宽厚，连皮干涩斑驳，偶有微风徐徐，叶枝颤动，隙有微尘。
这离合村的入口处，环周树草相连相生，遮阳蔽日。清暖阳光从树缝之间洞穿，直直捅开连叶树枝，照的整个黄泥土面阴阳纵横，光影交织。入冬的苏州城像是那卸去浓妆的待嫁闺女，重回最初那不施粉黛的素颜女子，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张岳漾沿着石碑的引示方向远望，前方不远处有一大围圈养起来的茶树，一簇簇茶叶在清冷的空气里瑟瑟发抖，色泽深褐而枯涩，像被刚欲盛开的冬天勾引走了魂魄一般。视线再往深处走，有一座斜立着的砖瓦堆砌的房子，窗棂通透，有灰蒙蒙的雾气涌出来，袅袅上升。
张岳漾心想既然自己已经来到这“离合乡”了，那就先进去瞅瞅，看能否找到一丁点线索。他正准备顺路而行，眉宇间突地微茫一闪，他猛一仰头，于电光火石间反手拔剑一挡，一枚黑色球形暗器擦刃而飞，激起一道滚烫火星，烧得他双目一闭，恶从心来。
“打中啦，打中啦！”有个小女孩从石碑旁的大树后面走出来，满脸挂着笑容，一双青葱嫩白的手不停地拍打着，暗示着她偷袭成功的喜悦。她正值豆蔻年华，胖嘟嘟的小脸上顶着一只天蓝色的布艺帽子，帽子中间绣着一个大大的“易”字。她的眉怯生生地躲在刘海后面，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眸不停地旋动着，像在说话，又像在唱歌，更像在跳舞。
“你......”，张岳漾的剑应声而至，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圈，又收了回去，他倏然想起来了，身子顺势往后一撤，“易?”
“不错，你既然认得本姑娘的姓，本姑娘就大发善心地告诉你，我的名....”小女孩看到了刺过来的剑光，却丝毫不怯，依然笑着说道。
“住口，”一个人影刹那间出现在小女孩身边，不知他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还是从树上掉下来的。他朝着张岳漾躬身道：“我家小妹年纪太小，不知礼数，若是冲撞了这位公子，还请多多海涵为是。”随之他瞥了一眼小女孩，似在提醒着什么。
“呃......这个......那啥.......不碍事，我一个粗莽武夫，哪受得起易府这般礼遇。”张岳漾处境有些尴尬，心里感叹，这人好俊秀的轻功。
“斗胆问句，公子高姓大名？我是离合村易家茶庄的管事易方明，方才小妹有所得罪，恳请公子进寒舍喝杯茶，以表歉意。“
”哥哥，我认得他，他就是秦陌然家里那个看门的......“小女孩一手紧紧抓着一个旧式弹弓，另一手扯着易方明的衣摆。
”休得胡言.....“易方明面露不悦，瞪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孩。
”没事，你家小妹说的不错，在下是秦府看门的守卫张岳漾，初来贵地，还望多多指教。“张岳漾双手抱拳，挺身而立。
”原来是‘断云剑法’传人张公子啊，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令茶庄蓬荜生辉啊。这边请，喝口茶，就当为公子洗尘接风。”
张岳漾心想这下不好推辞，于是随着易方明进了易家茶庄。
易家茶庄始源于朝代更迭的战乱年间，最初只是杭州燕子坞一处普通的采茶户。经受几代人潜心躬身的研究与开发，在苏州城扎根发芽，一步步将本土茶商击垮压倒，使其成为了苏州城独占鳌头的集“采茶、制茶、品茶、贩茶”于一身的闻达于江南一带的茶庄。到了易家现任家主易岚这一代，他将先辈传承下来的茶艺之道发挥到了极致，推陈出新，不仅迎合季节变化保留原品种：春茶、夏茶、秋茶、冬茶，还别出心裁地研制了品牌茶：专门为寒窗苦读的书生准备的“状元茶”，特制给行走江湖的侠客的“功夫茶”，精心调制用于解酒暖胃的“醒酒茶”。这些新颖独到的茶品一经推出，就大红大紫，广受好评。得益于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易家茶庄根立于苏州城，在苏州城西郊离合乡、苏州城北岭桃子坞、杭州城东区有设立分号茶庄，都生意兴隆，前来买茶、品茶的人络绎不绝，举**赞。
一进里屋，张岳漾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他下意识地搓着手，让温暖的空气流过指尖，舒展手心。茶庄正堂不大，正中央悬挂着一幅闲云野鹤图，下有一长条案几，摆着三两瓷瓶，插着一束柳枝。四周整齐闲置着二三黄花梨木圈椅，间隔处放一台几，上有寻常白釉所制茶具。一个衣束朴素的女子，手持蒲扇，轻轻摇动着偏居屋角处熬茶火炉中的炭火。那炉间的火，烧得正旺，不时有青烟溢出，大多从屋后窗棂处逃散，甚少在房间里逗留。那女子和寻常采茶女并无二致，姿色平庸，若身在浩瀚如烟的人海里，想从中找到她，怕是困难极了。但在这简单而局促的茶室里，张岳漾一眼就发现了她，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惊奇之感。烧茶女子好像捕捉到了外面世界的光芒一样，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探着他，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
“张公子，这边坐。”易方明指手示意正堂中央那把座椅。
张岳漾也不含糊，大步流星般地走过去落座，随之是礼节性的客套话，“失礼了。”
易方明微微一笑，寻得身后偏座落定，他一振长衫，说道：“远来是客，不知张公子喜欢什么口味的茶水？”
“平常的茶即可，刚才有所得罪，差点失手误伤了令妹，心里十分歉疚。”
“无妨，我家小妹调皮地很，家父疏于管教，我也是奈何她不得。刚才我一时疏忽，她又躲藏在村口那地去了，以后我会多多注意。还请公子别往心里去。”
”易公子客气了。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来离合村，确实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太久，恳请谅解。“
”行，秦府的事在下不便多问，但家父和秦老爷有着多年交情，如果张公子办事时有用得上易某的地方，随时恭候。“易方明正色道，他轻抖衣袖，一红绳中间捆扎的方形包袋从衣褶处滑出，落在手心。”如沁，取水来。“
”是，主人。“那在屋角的女子麻练地用茶盆从水壶里舀出一道水，倾倒，弃用。她接着取用第二道水，并倒掉四分之三，留下最后一点儿。她双目一转，一颦一笑中竟散发出奇异的光彩，张岳漾痴痴地观摩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魂竟然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他匆忙中转过头去，眼角的余光却瞅见如沁用民间唱戏班杂耍般的手法拿出一雕花玻璃瓶，这瓶子不过半指来长，安然沉稳地伫立在如沁的手心，里面盛满了碧绿色的液体。如沁小心翼翼地将瓶中的液体倒入边几上的茶杯中，然后用先前的余留还翻腾着热气的水参合其中，顷刻间，茶杯中回响着“吱吱”的声音，浓烈的碧绿色渐渐稀释成了清浅的草绿色。她恭敬地举托着茶杯，以半跪的身姿，呈献到易方明面前。“雪后水已好，请主人赏用。”
易方明头也不抬，从容地拆开手里的黄色布包，从折角处挤出一枚银针。银针别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宛如一道明亮而不耀眼的光辉，忽而上扬，忽而下坠，倏然潜入如沁托着的茶杯中央，激荡出一圈浅浅的涟漪。易方明手一微抖，那针冲出水面，在针底垂下两三滴褐色水珠。
“该死，这水......”易方明神色一变，不怒自威，他手里的银针忽地回归原位，别于黄色布包内页。“如沁，你可知错？”
话未落，易方明正手往前一甩，如沁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强劲无比的气流向她冲来，此时此刻她仿若孤身一人跪倒在寒风苦雨中，身后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唯一的依赖是手里的这茶杯，于朦胧间像是化成一颗大树，让她紧紧抱住不松手。可是这道气太过于霸道凶悍，竟然在毫发之间生生横向劈倒这树，让她失去重心，跌倒在地，大惊失色，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而先前的茶杯也脱手而去，飞向屋外。”啊？奴婢知错，望主人恕罪。“
张岳漾心一紧，身子一弓，如离弦之箭往茶杯飞离的方向射去，于电光火石间紧紧抓着那茶杯，而杯中水大多留住，只是飘洒了几滴在屋内。如果这箭有靶心，那他显露的这手高超轻功术可以取名为“一箭穿心”。“我本一介武夫，平日都是跟着秦府混吃混喝，对吃喝从不讲究。易公子如果因为一杯水伤了自家和气，岂不折煞我一外人了？”张岳漾笑吟吟地说道，他直起身来，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好喝，好喝，这茶真不错.....”
“张公子，这是试茶......”如沁本已惊恐的神色有些许缓和，她露出一丝感激的眼色。
“噢？这茶名可有什么讲究？我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张岳漾低头看着如沁，脸上笑意不减。
“唉，这茶是喝不得的。”易方明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座，他背着手朝屋口处踱去。“易家茶庄能有今天的成就与伟业，都得益于家父的苦心经营。每一道茶，在成品之前，都要经历成百上千道工序的磨制和调试。如果水不正，茶不纯，宁愿废之，亦不能用。试茶是选用上等药材炼制而成，用来评定制茶之水的品相，食之无味，弃之为准。我今日可是坏了家父一手创立的规矩，罪错在我啊......“
”易公子......“张岳漾轻轻然放下茶杯，“啊”的一声从喉咙里吐出，一股热流在其中上下翻涌，他竟有点支撑不住，慌忙用手顶着身旁座椅扶手，才让他缓过神来。他心里念想：刚才这茶水莫非有毒？
易方明微微偏身，察觉到了张岳漾的窘迫，”试茶所用药材均为特制，沸水泡之，所成之品，或极烈，或极寒。张公子方才误饮，食道有不顺不通之感自在情理之中。“
”这茶入口，初始无感，却后劲十足，就像一柱蜡油在食道处灼烧，好生难受......”张岳漾只觉食道处像是有风吹枳火，青烟氤氲，整个身子似乎要燃烧起来。
“去，去库房拿瓶百密丸来，给张公子解茶。“易方明说道，眼光落到如沁的身上。他突然瞄见如沁微微敞开的白嫩酥软的胸脯上沿有一道浅红色的痕印，他面不改色，心里却有些许触动，难道我刚才的掌风伤到了她？
”是，主人。“如沁整理好衣身，起身离去。
张岳漾服下如沁带来的百密丸，身体内部的灼热之感慢慢褪去，”多谢，现在感觉好多了。“
”唉，真是惭愧，我本想用茶庄新品‘雪后茶’为张公子洗尘压惊，却不料又让你受惊了。“易方明言辞恳切真诚，面上满是歉意。
”易公子有这份好心，张某就知足了。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要告辞了。“张岳漾心里惦记着秦家少爷的安危，既然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那就趁早离开好了。
”噢？“易方明见客人已留不住，只好言道：“那好，既然张公子有事在身，我也不多加挽留，如果有啥需求，尽管开口。”
”易公子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斗胆请易公子借我一匹快马，便于我赶路。“
”哦，张公子这行要走远路？“易方明面露疑惑。他突然瞪了一眼俯身在旁安心煮茶的如沁，”下去，我和张公子聊正经事，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是，主人。“如沁依言退去。
”正是，不瞒你说.....”张岳漾微一沉思，计上心头，“前几日家府偶有小毛贼光顾，老爷书房被盗了几尊名器。我寻得窃贼痕迹，沿路赶到这离合乡，却断了线路。这窃贼胆大包天，竟然留下字书，说在宁云镇等我去赎。我正愁没有一匹良驹，毕竟这里离宁云镇路途遥远。”
”哦，竟有此事？“易方明脸上疑惑更重，”可是今日我一直在庄内掌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那贼身着黑衣，轻功了得，暗器功夫更是超凡绝伦，依我看来，想必不是近两年道上的平庸之辈，只怕是多年不世出的高人。家府在苏浙一代名声极盛，黑白两道都忌惮谦让，而他口气狂妄，对秦府，甚至贵庄都言语不善，自是全然不把整个苏州城放在眼里。“张岳漾将之前的事细细说来，竟然把易家茶庄也添油加醋般牵扯进去。
”啊？家父甚少与武林两道往来，平日也多费礼数打点高官显贵，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何方飞贼要与茶庄为难。“易方明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若张公子此言不差，那这事我要向家父禀报，让他来定夺......”
张岳漾一听这话，突然拍了下易方明肩头，说到：“这点小事，不劳烦易老爷费心了。相信我，我会让那个窃贼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
“也是，是我多虑了，一个小飞贼，应该也做不了什么大风大浪。江湖这趟浑水，我家茶庄可不愿趟。还望张公子多多帮忙，早日抓到那个飞贼。”易方明耸了耸肩，会心一笑。“那不耽搁你时间了，我差使马房伙计陪你去挑马吧。”
“多谢，正合我意。”张岳漾一挺身，抱拳回礼。
马房在茶庄后方，虽然不远，却要穿过一条清幽小径。此时阳光已经消散，离合乡的天变得昏沉阴暗，凋零着的枝，常绿着的树，相依相偎，虽然冷得瑟瑟发抖，却依然坚挺着，骄傲着，像是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给张岳漾引路的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翁，他手持一盏烛火，照亮脚下的青石小路。张岳漾跟在后面，步履轻快，却始终与老翁保持一个半身位的距离。他发现前面的老翁虽然行步缓慢，但他一直追不上，就好像老翁的脑后有一双隐形的眼睛，完全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天色越来越黑，周围没有一丁点声响，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前面依然黑黝黝的，看不到半点光亮。
”老伯，我俩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马房啊？”张岳漾终于忍不住问道。
“ 到了。”老翁手里的烛火应声而灭，他头也不回，向左边走去。“我去点灯。”
张岳漾正顾着低头赶路，突然发现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无边无际无近无远的黑暗。“这老伯真古怪，怎么把火给熄了？呃，这天晚的也太早了吧？”张岳漾心里嘀咕着。
只听“扑”的一声，一道明火亮起，张岳漾顺着这突如其来的光的方向看去。左边有一小山坡，靠着这山坡搭建起来的一座茅草屋十分宽敞，屋檐下有一食槽，稀稀松松摆着少量干草，先前的老翁正在给一匹马套绳，那马通体赤红，健壮有力，正闭眼养神着，似在享受难得的休憩时光。
”只有这一匹马呢？“张岳漾折身一跃，一停，说话间已到了老翁身旁。
”是啊，最近庄里外出送茶频繁，马房的马都被调走了，就剩这一匹马。“ 老翁顾着给马打理行路前的置备。”有件事你不知道，这马可是庄主心爱的宝马，一般人都不能用的，他是看在贵府的面子上，才借给你用的。此马性格温和，善解人意，能耐远途。“
”爹爹，别这样。“突然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一个衣着清素的女子从马房旁一小门处走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装满茶叶的茶篓。”张公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张岳漾定睛一看，这女子是刚才在茶庄见过的如沁。”哦，但说无妨。“
”张公子，之前在茶室，奴婢用假的雪后水想蒙混过关，却惹恼了易庄主。多亏了你的宽容与大度，奴婢才逃过一劫。奴婢心里感激，却不知怎么报答你。“如沁突然低着头，脸上泛出一抹绯红。”爹爹刚才说的没错，但是有一点说错了，这里的马房是仅供庄主使用的，而这匹赤红色的马是只有庄主才能用.....“
“唉.....”老翁突然叹了口气，他从随身衣袋里拿出一小酒瓶，旁若无人地饮起酒来。可能是第一口入酒过猛，他忽然剧烈地咳嗽着。
如沁心疼地看了一眼她父亲，本来明亮的眼睛倏然黯淡下去。“易庄主虽然有意与你结交，但他是不会把这心爱的宝马借给你用的，就算是他爹爹都借不到的。他吩咐我爹爹给你的马是匹普通的马，那马走不了远路的。而且，它是在另一个马房，在外面，在宽敞明亮的地方，而不是在这外人不会知道的地道里。”
”地道？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平常的时候天黑没这么早的。”张岳漾恍然大悟。
”马准备好了，离开这里的话，往那边一直往前走。“老翁喝着酒，打着手势指给张岳漾看。老翁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虑，突然拊掌笑道：“你不必担心我父女俩，你只管走你的路，我是易老爷的恩人，易庄主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张大侠不是要去抓那个偷东西的坏蛋么？难道要在这里等坏蛋自己送上门来么？“如沁微笑着打趣道。
”那，我告辞了。“张岳漾来不及细想，乘马而去。赤红马并不排斥新主人，像是憋足了气，犹如风驰电掣般狂奔。前方浓重的黑越来越淡，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峰，本来宽敞的路越来越窄，直至仅容一个身位通过，这路已然无法让人调头。他抬头看去，从上而下是一条极窄极长的山缝，而光从这缝隙间透进来，像一尘不染的清溪汩汩留下，清凌凌的，照亮了里面的世界。张岳漾不忍多想，也不敢多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驭马前奔。虽然他担心他的离去会连累到如沁，但他更加担心寻找秦家少主的希望落空。三天后会怎样？秦公子现在安然无恙么？折柳山庄的约定他该履约而行么？越来越重的心，越来越快的马，他来去匆匆。就像白驹过隙，就如水漫蚁穴，仿若一眨眼的时间，张岳漾就从地道里出来了，迎接他的是明亮而不刺眼的外面的世界。
天放晴了，时辰尚早，张岳漾勒住马，在路上徐徐前行。他琢磨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如姑娘说的没错，这赤红马果然不同一般，应是马中极品。它用超乎寻常的速度奔跑，却让人看不出疲劳的样子，光是这一点，就很难有马可与之匹敌。好马赠英雄？他苦笑一声”哈“，初次见面如姑娘给他的似曾相识之感越来越强烈，像玫瑰花香挥之不去。路上偶有三两只乌鸦飞过，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于是怅然地飞走了。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叮咚叮咚“， 张岳漾转头望去，却一无所获，原野与长天分色，无边落木，无垠旷野，晓来谁教雁南飞？望不断天涯路。
初冬的雪没能撑到清晨时分就草草收场，打破这座江南小镇彻夜宁静的是第一声鸡鸣。静悄悄的街头巷尾，颤巍巍的牌坊门楼，开始焕发生机。不多时镇上冒起了炊烟，景象生动起来，大户人家的下人清扫门前雪，小本经营的摊贩推车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此镇中间横贯一条长河，自西向东，流水潺潺。连通河水两边的石拱桥在战乱年间均已崩塌毁坏，原先的住户大多外出避难，留下些孤寡老人，为这小镇守候着新生的青鸟。
燕王登基后，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恩泽天下，福及苍生。这衰败的小镇赢来了转机，之前暂离故土的乡亲纷纷返家重新置业，同心协力新起石桥，耕耘犁田，大兴土木。如今这镇家家皆可温饱，百业昌盛。这镇受益于朝廷新政甚多，燕王因此躬身亲临，微服私访，欣然得意，于是令身边臣子代笔“宁云镇”三字，作为此镇新名。原先老一辈的住民虽心存不满，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对其感恩戴德，以表忠心。
一抹刚出炉的日光娇滴滴地落在窗台上，怕沾染了雪化后还未飘走的灰尘。窗边靠外的墙上生出了比邻而居的青苔，白泥成块成堆地剥落，留下斑驳摇晃的影子。一个朱红色的“封”字贴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威武雄浑的铁门锈迹斑斑，门匾处被好事之辈蹂躏糟蹋，满是刀痕，依稀能辨出“斤卯山庄”几字，门前积雪不知被哪个好心人清理干净了，尚可一观，勉强入名门子弟法眼。只是这里的环境太宁静了，似乎在此待上两三个时辰也看不到半点人影。这里的安静与街上的热闹比起来，可谓天壤之别。
临近午时的时候，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露出一道细细的口缝，一只怯生生的眼睛探出来，见外面没有一点动静，他把门的口子敞开更多一点，突然门“哐”的一声关上了。门后的人好像被惊吓到了一样，他“啊”的一声躲开，蜷缩在门墙间的角落里。这里重新归于安静。
由喧闹到安静，一般来说是极难的，而由安静到喧闹，却常常是容易的，尤其是在熙熙攘攘的城镇里。奇怪的是，这个“斤卯山庄”虽远离小镇中心，但也绝非偏安一角，仿若被一种深沉的阴森感笼罩着，让本地的居民都避而远之，方圆五里都人迹寥寥。打破深不见底的静默是需要勇气的，在牌坊间，在祠堂里，在衰败的屋宇，终会流传一些神魔鬼怪的言谈，引一众闲汉酒客之辈促膝长谈、把酒言欢。而“斤卯山庄”正是其中之一。
“斤卯山庄”始建于先帝执政初期，毁坏于燕王反叛中央朝廷的战乱年间。原主人有受先帝之令开疆拓土之功，方能享受封妻荫子的福吉，得赠这处江南名宅。只可惜好景不长，先帝之长子上位后，冷落父皇亲信，将一干开国元勋统统降职释权，甚至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功高者打入死牢，处刑示众，而原主人也因此抑郁而终。大树一倒，猢狲皆散，“斤卯山庄”从此由盛转衰，先前门庭若市的繁荣之景一去不复返。
燕王起兵时，小镇饱受了战火的摧残，这山庄也不例外，像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娼妓，即使给最少的铜板子，也得强颜欢笑，好生服侍。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作为前朝遗留下来的“斤卯山庄”在“宁云镇”获得新生的契机之时，被官府封查废用，门前那偌大“封”字像是在感叹世事无常，也像在警醒威慑小镇黎民。
“宁云镇”老一辈的居民对“斤卯山庄”原主人尚存敬意，有一二在庄里打杂差役者，逮人就吹嘘自己亲历山庄主人去世一事，说得神乎其神，可经历好事者口口相传，加工整理，却流传开来多个版本，一说是上吊而亡，一说是服毒自杀，还有一说竟是被家眷大义灭亲。
这些都是难辩真假的传闻，不过这些传闻有个完全一致的地方：“宁云镇”的居民总会在某个下弦月的夜晚，听到一阵若有若无、令人断肠的笛声。有夜不成寐者半夜起身察看，有时则会见到一个孤单的男子，身穿素白长衫，头戴华饰官帽，抚着一管墨色长笛，时而高歌，时而低吟，在“斤卯山庄”高高的柳树上飘来飘去，衣袂翩翩，鬼魅阴冷，映着皎洁的月色，仿如鬼魂降临！“斤卯山庄”闹鬼的传言由此不胫而走，纷纷扰扰，相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