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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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于是,我们都鼓起掌来,叫著,喊著,有一种大发现般的兴奋,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整个人群都陷在骚动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后,把柯梦南包围在人群中间。这一场骚动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大家才逐渐安静了。柯梦南摆脱了我们的围绕,一个人走到船头去坐了下来,船已经飘出了山的阴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个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动后的平静,几乎是一种肃穆的表情。那时,他在我们的眼光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了。何飞飞挤到前面去,满脸感动的问:“谁教你唱这支歌?”“没有人教我。”柯梦南轻轻的说。

“谁作的词?”紫云问。

“我。”他简单的回答。

“谁作的曲?”何飞飞问。

“也是我。”大家静了静,有点怀疑,有点不信任,却有更多的崇拜。而他坐在那儿,很安详,很宁静,脸上没有丝毫的骄矜,彷佛他自己作词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月光在他面庞的凸出部份上镶了一道银边,他浑身都带著感情,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纳不了,而从他的眼底唇边满溢了出来。

我悄悄的走开了,那歌词和歌声那么令我激动,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动,我不知怎么竟想流泪,非常想流泪。我独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儿,呆呆的望著水面星星点点的反光,眼睛里湿漉漉的。我的身后,大家仍然围绕著柯梦南问长问短,是一片喜悦的、热情的、激动的喧哗之声。

然后,柯梦南又开始唱歌了,这次是一支很缠绵,很温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咬字也很清楚,唱起来特别动听,歌词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

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

我轻轻的拭去了滚落在颊上的一颗泪珠。谁是他歌中的那个“你”?谁是?那该是个幸运儿,该是个值得羡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吗?只是啊,只是——她在那里?

柯梦南的歌赢得了一片疯狂的掌声,大家的热情都被他勾了起来,大家叫著、喊著、闹著,一直到撑船的老船夫严重的提出抗议,说我们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来的时光都充满了欢愉,充满了热情和喜悦。柯梦南唱出了瘾,何况又有那么多的知音在欣赏,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许多支歌,有现成的,有他自己编的。后来我们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乐天才,除了唱以外,他还会钢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开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后,碧潭的游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们这一组人,我们也唱起来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气的歌:

“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你对著我笑嘻嘻,我对著你笑哈哈,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翦翦风5/26



每次在欢愉的倦游之后回到家里,总对妈妈有种抱歉的情绪,我是那样的怕孤独和寂寞,难道妈妈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时候,不论多晚,妈妈总在灯下等著,永远是那样一幅画面,书桌上一灯荧荧,妈妈戴著她的近视眼镜,在灯下批改她学生的作业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红墨水、笔记簿、教科书,就这样的带走妈妈的岁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时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体会妈妈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虽能体会,却无法弥补妈妈生活里的空虚,甚至于,连多留一点陪伴她的时间都很难,只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没有几个儿女的爱是可以和母亲的爱来对比的。“妈!”走进妈的房间,抛下了手提包,我有欢愉后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妈妈望望我,带著股省察的味道。“我有这么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毕业了,妈就别教书了,我做事来奉养你。”我笑著说。“那我做什么呢?”妈淡淡的问:“不做事在家当老废物吗?我可不愿意。”“妈是劳苦命,永远闲不下来。”我说,滚倒在妈的床上,慵懒和困倦立即从四肢往身体上爬,眼睛沉重得睁不开来。伸展著双手和双腿,我眯著眼睛注视著天花板,那上面有著吊灯的影子,模糊而朦胧。“玩得开心吗?”妈走了过来,坐在床边上,摩挲著我的手,深深的望著我。“很开心,妈妈。”“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妈不在意似的问,把我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有。”“告诉我。”“有好多。”“傻瓜!”妈说。我跳起来,揽住妈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我说:“我好爱好爱你,你爱我吗?”

“傻瓜!”妈又说。“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回到家里来就变成只有三岁大了。”“你宠的,妈。你惯坏了我,你知道?”

“怎么?”我坐起来,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我说:“我想我不会恋爱。”“为什么?”妈似乎有些吃惊。

“我梦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关怀。我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风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还要他是疯狂的爱我的,还要是——有才气的!”“太贪了,蓝采。”妈说:“你常玩的那一群里有这样的人吗?”“没有——”我忽然顿了一下,真的没有吗?我有点困惑,有点迷茫。“我是说——多半没有。”

“那么,或者也有了?”妈问,凝视著我的脸。

“我不知道,妈。”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为什么?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静和安详。“妈,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

“哦,”妈有些意外,彷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击。“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乐。”她停了停,轻轻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里突然飞来两片阴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对题的说了一句:“蓝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乐,只要他是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他,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婚姻对象了。记住我一句话,蓝采,婚姻中最忌讳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爱人必须整个是你的,你们才可能有幸福,懂吗?”“不太懂,妈。”妈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去翻弄著未改的练习本,没有看我,她轻轻的说:“你爸爸心里始终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怔住,妈很少和我谈爸爸的事,这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故事。“告诉我,妈妈。”“你该去睡了。”妈抬起头来,匆匆的说:“你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吗?”“但是,告诉我,妈妈,那个女人是谁?”

妈妈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静静的看著她,终于,她说了出来:“是你的阿姨,我的亲姐姐。”

“那他为什么当初不娶她呢?”

“因为她死了,”妈妈注视著台灯:“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很简单的婚姻悲剧。我呆呆的坐在那儿,妈妈的影子被灯光射在墙上,瘦长而孤独,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酸酸的,涩涩的。好一会儿,妈妈忽然回过头来望著我:“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蓝采?快去吧!”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顺从的走向门口,到了房门口,我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我问:

“还有一句话,妈妈,你爱不爱爸爸?”

妈妈望著我,眼光里有著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爱他,怎会嫁给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婚?”

“你不懂,蓝采,长期去和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竞争是太苦了,而且,同床异梦的生活比离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错的,一开始错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妈妈!……”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妈妈忽然醒悟到什么似的说:“干嘛一直问个不停?”她探索的研究著我:“你们今晚到那儿去玩了,还是那个姓谷的家里吗?”

“你说谷风?不是的,我们到碧潭去了。”

“怎么玩的?”“划船,唱歌。”“那——那个谷风,人很风趣吧?”

“噢!”我叫了起来:“好妈妈,你想到那儿去了?谷风和怀冰才是一对呢,我打包票他们今年会订婚。”

“那么,那个祖——祖什么?”

“祖望!”我打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他正在追求彤云,不过,紫云好像也满喜欢他的!”

“那么,那个瘦瘦的,姓吴的呢?”妈妈挖空心机思索著我们那个圈圈中的名单。“是无事忙吗?”我笑了:“他倒满好玩的,就是有点像个小丑!”“那么,你们有什么新朋友加入了吗?”

“噢!”我喉咙里哽了一下,跑过去,我亲了亲妈妈,笑著说:“好妈妈,你想发掘什么秘密吗?你像审犯人似的!再见,妈妈,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丢在妈妈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门口跑去,妈妈带著个深思的微笑目送著我。我带上了妈妈的房门,走向自己的卧室。扭亮了台灯,我开始换睡衣,一面换,一面轻轻的哼著歌儿,哼了好半天,我才发现我哼得很不成调儿,而且,发现我哼的句子居然是: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