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的信
字体: 16 + -

第24章

现在,我不再恨她,昨夜我梦见她,肉身已经腐败,啊,那曾经赋我以生命的肉身已不存在,她的灵魂却年轻美好,飘拂至我身畔,专注凝视我,我们之间回复到相爱的时期,当中苦难不复记忆,她对我说,她甚至没有向父亲提及过去种种,因不想他伤心,我想她终于得到了安息。”

“守丹,记忆对于我们,像不像逛游乐场?经过许多游戏摊位,进到鬼屋探险,坐惊险的过山车,然后倦了累了,出场后回头一看,只见远处亮晶晶灯光,摩天轮缓缓转动,一切已是身后之事。”

“心扉,没有人可以安抚我的情绪,像你那样成功,几句话已证明你对我有无限谅解,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谢上苍。”

“守丹,上主总不会叫我们一无所有,再苍白贫瘠的时候,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我们拥有若干他人所无,值得珍惜的人与事。”

“心扉,是的,我一直拥有于新生与你。”

“守丹,我们两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你是知道的吧?”

假期快要结束,守丹把握最后机会替新生去买开司米羊毛袜,正在挑选,身边来了一位女客,顺手取起守丹已经拣好的袜子细看。

守丹觉得她面善,注视她侧面一会儿,忽然想起她是谁。

这是曾经建议要领养过梁守丹的沈阿姨呀。

守丹轻轻在她耳畔叫:“沈阿姨。”

那位女士惊愕地抬起头来,只见跟前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美貌少女,正朝她笑,她在脑海里搜索好一会儿,一点记忆也无,见少女如此亲昵,想必是个熟人,谁,到底是谁?

那位女郎已经拉起她的手,“阿姨,我是梁百思的女儿梁守丹。”

沈阿姨“啊”一声,“守丹,你长这么大了。”是守丹,是她故人粱百思的孤女梁守丹。

她连忙再客观地上下打量守丹一次,见她穿着考究,才放下一颗心来,把她拉到一旁,“不认得了,女大十八变,妈妈呢,妈妈可好?”

守丹答:“妈妈去世快一年了。”

沈阿姨黯然,“难怪,我每次回来想同你们联络均不得要领,地址电话全更改了没有人见过你们。”也没有人记得她们母女。

“沈阿姨,有空没有,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好好好,我俩聚聚旧。”

守丹最想知道一件事,如今捧着热茶,她问沈阿姨:“家父最爱我们母女吧?”

沈阿姨答:“那当然,我记得有一个夏天到你们新家作客,你大概两岁半吧,穿着小小织锦旗袍,满屋尖叫着乱跑,没有一刻静下来,真是个可怕的小家伙呢。后来百思抱你坐在膝头上,你靠在父亲怀中,他一下一下抚摸你头发,我记得很清楚,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对孩子显露那么多爱意……”

守丹微笑地陶醉在回忆中。

沈阿姨双眼润湿,“好人去得早。”

守丹低头不语。

“守丹,不知你还记否,我曾试图做你监护人。”

守丹点头,“记得很清楚。”

“你母亲不想你离开她。”

“求亲靠友,非她所愿。”守丹第一次帮母亲讲话,要是彼时跟着沈阿姨,命运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沈女士不欲多言,她殷切地问:“守丹,你好吗?”

“好,”守丹毫不犹疑,“我快要结婚了。”

沈女士听了松下一口气,浑身筋骨都自在起来,守丹感动地看着她,沈阿姨是罕有人种,她是那种见到别人好会真正开心的人。

守丹因此说:“沈阿姨,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沈女士取出手帕印一印眼角,“守丹,你倒晓得我一直挂念你。”

“是。”守丹微笑,“我知道。”

“我同梁百思是挚友,当年……”沈女士不讳言,但却含蓄地说:“我落选了。”

守丹马上明白当年父亲在母亲与沈阿姨之间任选其一,结果挑的是母亲。

那时候母亲的娇俏一定深深吸引他,没想到时移世易,危难中她那份天赋派不到用场,而沈阿姨的刚毅则必然能够帮到家人。

或许,守丹想,父亲应该选沈阿姨。

“守丹,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有个感觉,也许你会笑,我觉得就差那么一点点,你便是我的孩子。”

守丹自然明白那个想法,她微笑,沈阿姨比母亲幸运得多了,但是当年,她想必为得不到的爱哭泣过。

她们两人相对唏嘘。

忽然之间守丹觉察到天色已经暗下来,看看腕表,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我们要道别了。”沈女士温和地说。

她俩在暮色中分手。

“心扉,我今夜心事重重,如果当年父亲同沈阿姨结合,生下我,因沈阿姨是个做事业的独立女性,我必不致吃苦,她独力就会把家庭照顾得很好,而我可以自她的智慧与经验中学习良多。”

“守丹,如果你的母亲是沈女士,梁守丹就不是现在的梁守丹,她可能决定不要孩子,或者生下一双男孩,届时你学习什么?”

“心扉,这些年来,你的幽默不减,总是掌握机会揶揄我。”

每天傍晚,守丹一定收到心扉的信。

假期过后,回到麻省,他们便结了婚,仪式非常简单,由于新生的教授出任主婚人。

当日下午,守丹去开信箱,便看到心扉祝贺她的信。

她决定以后风雨不改,每日傍(奇qisuu.com書)晚开启信箱。

于新生拨电话把结婚的消息告知父母。

于先生态度相当冷淡,“你已成年,应当知道怎样做,我们事事以你为重,不见得会反对你娶梁小姐,不必小心翼翼在事成后方来通知。”

倒是于太太来解围,“老头,明天要上船了,第一站是横滨,我们高高兴兴旅行去,不要理睬他们,反正孙子姓于,是咱们家真种,那小子必定同样对父母冷淡,替我们报仇。”

于新生啼笑皆非。

守丹给心扉这样:“那天,自注册处出来,我希望看见侯书苓,至少罗伦斯洛也应该到吧,但是对面马路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决意要忘记我,同时也希望我会忘记他们。”

“守丹,那么,大家都把过去给全盘忘记吧。”

“心扉,我此刻过着极之朴素单纯的生活。早上到学校,下午做功课,傍晚,新生自超级市场带回作料,做一锅热汤,吃完饭,聊聊天,算是一天。我们出奇地快乐,打算在毕业后各自找一份工作,一个月赚千把块,已够开销,日后也许会养一个孩子,侯书苓拨在我名下的财产,用作防身用吧,或者,若干年后,可以捐给大学作奖学金。”

“守丹,但愿你生活永远平静无波,我就可以光荣退役,我是你少年时代的朋友,此刻你生活已踏人另一阶段,我想名正言顺地淡出。”

“心扉,万万不可,让我们的友谊持续到永远,我需要你。”

“守丹,我们之间通信,应当到此为止。”

“心扉,假如每次回信使你觉得累,那么,每三封信,甚至每十封信回一次都不要紧,但千万不要终止对我的关怀。”

“守丹,那么请告诉我,我们通信,到几时为止?”

“心扉,到我不在世界那一日,到我已不能写信那一日,到你写不动信那一日。”

“守丹,那我不得不答应你继续写下去,可惜我的文笔欠佳,希望以感情补足。”

“心扉,谢谢你。”

 后记

于写意终于读完了所有的信。

她揉一揉酸涩的眼睛,自安乐椅里站起来,拉开窗帘,天已经亮了,她竟花了三个通宵来读遍所有心扉的信。

那些信已被父亲编上号码,顺序读来,犹如一本厚厚的小说,字里行间,充满人间悲喜传奇。

她听到父亲咳嗽声。

接着,他出来了。

他每朝清晨第一件事,便是到园子剪一朵鲜花,供奉在母亲的照片前。

他问女儿:“终于看完了所有的信?”

于写意点点头。

于新生叹口气坐在女儿对面,俯首无言。

“你一直一天给她写一封信,从不间断?”

于新生颔首,“直至她去世。”

“多少年?”写意问父亲。

“二十多年。”

写意没想到父母之间会有这样荡气回肠的举止。

却仍然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不面对面讲清楚呢?”

于新生答:“她喜欢写信,就写信好了。”

“你爱她。”

“是。”

“母亲一直知道后期那个心扉是你吧?”

于新生莞尔,“当然知道。”

“但却没有拆穿。”

“这是我们交流的唯一渠道。”

写意当然记得母亲是个不爱言笑的人,即使对唯一的女儿亦如此,她时常紧紧拥抱写意,不发一言,半晌,泪流满面,写意自两岁开始,便会轻轻替母亲拭去眼泪。

写意遗憾,“母亲去世得太早。”

“我们婚后日子过得不错,她不是不快乐的。”

在她去世一周年纪念日,父亲把他们的信拿出来给她看,那些信包括梁守丹自写自答部分在内。

于新生说:“我很庆幸能与她在一起共度那么多快乐日子。”

写意问:“信中其他的人物呢,像神秘的侯书苓,像老好罗伦斯洛,像可爱的沈女士,他们可好?”

于新生缓缓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写意喃喃说:“也许他们只是配角,他们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