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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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多久他就去世了。

守丹整整一个月没见到侯书苓与罗伦斯洛。

几次三番她想问能帮上什么忙,都苦苦忍住,只是忠诚地守在家中等待吩咐。

司机老王说:“太太,车子里也有电话,不如我载你出去兜风。”

“不,我不闷。”她真的不觉得闷。

终于在一个下雨的黄昏,侯书苓主动上门来。

守丹正躺在卧室假寝,听见女佣开门,连忙迎出。

侯书苓坐下来,泪流满面。

守丹让他去哭个痛快。

半晌他抹干眼泪,喝一口茶,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走了。

守丹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看着他的车子远去,才返回屋内。

第二天仍然下雨,早上十点钟似晚上十点钟。

有稀客来访,她是张琦琦。

进门时她咕哝着:“像英国的秋季,一早大黑,你有没有到过英国?我在伦敦认识书苓。”

守丹有点欢迎她,张琦琦马上觉察到了,握住她的手。

“阿洛叫我来看看你,他知道这上下只得我与你有空。”

“谢谢你。”

“我们虽不是自己人,也并非外人。”

守丹只得微笑。

“书苓承继了他父亲整笔遗产。”

守丹递茶给张琦琦,像是让她润润喉,好继续说下去。

“其实书苓这些年来本身的事业也发展得极好,根本不在乎遗产,”她停一停,“他的事,你应该全知道了吧。”

守丹不出声。

“一个根本不应该结婚的人,居然有三个妻子。”张琦琦苦笑,“现在他不用再取悦他父亲,你们可以离婚了。”

守丹忽然说:“你要是不怕发胖,我有极好的蜜糖蛋糕。”

张琦琦识趣地笑,“哎呀,我可以一口气吃一整条。”

她逗留了不少时候才走。

吃完点心还陪守丹玩了一阵纸牌,守丹唯一懂的只是二十一点。

“心扉,外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像与我不相干,你没有见过我的鞋子吧,大部分鞋底都不脏,即使上街,也不过直接由屋内踏进车内,两个地方都铺着地毯,或许你是对的,我将争取升学的机会。”

“守丹,你要尝试把前途掌握在自己手中。”

“心扉,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我感激你,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守丹,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一切还不都靠你自身挨过。”

许多许多个下雨天的黄昏之后,侯书苓终于再出现了。

这个关口,他应该比什么时候都疲倦,但是看上去反而比往日精神。

他终于自由了。

守丹很为他高兴,父子俩的恩怨终于结束,他肩上包袱已经消除,他毋须再为任何人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守丹,坐这里。”

守丹过去坐他身边。

他低声说:“世上只有两个人爱我,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你。”

守丹连忙说:“老先生爱你是不容置疑的。”

“是,他最终接受了我,也原谅了我。”

守丹笑,“至于我,我只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那也需要极大的忍耐。”

“但我收取了为数至巨的酬劳。”守丹很坦白。

侯书苓笑,“许多人都向侯氏支取酬金。”这是事实。

守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你愿意跟我离婚吗?”侯书苓温柔地问她。

“不急着做这件事。”

“守丹,你的确慷慨,别忘记时间对你来说极之宝贵,快快与我分手,好嫁一个你喜欢的人。”

“我并非不喜欢你。”

侯书苓笑笑,“我叫罗伦斯去安排。”

“心扉,别的男人,视求婚为最高敬礼,侯书苓则刚刚相反,他专门同女人离婚,这是他报答我们的做法,可惜我根本不觉得自己结过婚,又怎么会急着去离婚。离婚,大抵是已经不爱那个人,想甩掉他,以后同这个人断绝关系,我与侯书苓一直各管各。”

“守丹,与侯氏分开,你便可以恢复从前的身份,值得考虑。”

“心扉,从前我家没有隔宿之粮,从前的身份无可恋之处。”

“守丹,望你自己思量清楚,我的愚见是,你应当同侯氏分手后留学。”

“心扉,我会好好地思考这个问题,谢谢你。”

她问罗伦斯学校在什么地方。

“你想到欧洲抑或美洲?”罗伦斯反问。

“我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

“那么我建议你到美国东部去就读。”

守丹微笑问:“夏季热不热,冬季冷不冷,人情暖不暖,还有,男孩子们可英俊?”

罗伦斯洛诧异地看着守丹,“你为这些担心?我相信你有通天的本领,能够使花儿开,能够使太阳升起来。”

“阿洛你不要开玩笑。”

“麻省会给你最美丽的春季。”

“什么学校?”

“不是卫斯理。”罗伦斯微笑。

“对,”守丹自嘲,“我哪里够分数。”

“你比她们幸运,你毋须读得那么辛苦,她们想得到的,你已全部拥有。”

守丹笑意更浓,“真是的,聪明能干的人,做足一世,像我这样的迟钝儿,享一生一福。”

罗伦斯凝视她,“守丹,很抱歉,你不像是个享福的人。”

守丹摇动一只手指,“啧啧啧,别看低我。”

“但愿我眼光奇差。”

“心扉,接着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侯书苓,他仿佛已经把我忘记,这一天是迟早会来临的,每次他要离婚,都会这样叫女方知难而退。看情形我也不方便再拖延下去,偏偏在这个时候,母亲病了,心扉,你还记得我有个母亲吧。”

“守丹,每个人都有母亲,每个人均由母体孕育,九个月后呱呱堕地,托世为人。”

由罗伦斯洛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招莲娜旧病复发,癌细胞已经扩散。

“她想见你。”

守丹沉默一会儿,“我不想见她。”

“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侯书苓问你要不要迟一个学期入学,你可以留下来陪着她。”

守丹摇摇头。

罗伦斯洛蹲下来,几乎恳求她,“守丹,缘何残忍?”

守丹淡淡答:“我有我的理由。”

“守丹,但愿你不会后悔。”罗伦斯诅咒她。

“心扉,母亲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日期已可准确地计算出来,大概只有五个月到九个月左右,那个孕育我的身体,将死亡、被葬、长埋地底、腐化,变成一堆白骨。忽然之间,我明白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扉,我们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团粉似的幼婴吧,何等美丽可爱的色相与皮囊,最终结局却人人相同,此刻我的心充满悲恸,但是我仍然不想到医院去探访我的母亲。”

“守丹,我开始相信人同人之间,即使是父子、母女、弟兄、姐妹,也讲究缘分,但爱恶之余,可否也论及责任。”

“心扉,我对她的责任已尽,因我的缘故,她这一两年的生活总算过得丰盛,一样不缺,此刻躺在私家医院一级病房里,或许医不好病,却不用吃不必要苦头,我并无内疚。”

这次,心扉没有再回信。

罗伦斯前来送她上飞机。

“这是你那边的地址,届时有人接你前往,记住事事小心。”

守丹双目一直凝视远方。

“侯书苓忙于公事,他祝你顺风。”

守丹收回目光,“我并非等他。”

罗伦斯忍不住揶揄她:“那么,你必定是在等你母亲。”

守丹轻轻回答:“我希望我等得到爸爸前来。”

但是父亲已经在多年多年之前离开她。

在她漫长苦涩的青春期,父亲一次也未曾入梦,他不知有否偷偷来看她,暗中替她打气,“熬下去,丹丹,熬下去。”

爸爸生前从未想过他的小公主会要熬苦,而且苦了那么多年。

守丹抬起头,“我要走了。”

这还是守丹第一次乘飞机,头等舱里各式新鲜事物却未引起她的好奇,她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与环境隔开来,很快地睡着了。

到醒来才发觉困到极点,于是再合上眼,一直到飞机降落,已是另外一个国家,另一种时间。

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海关,看到大堂中有人用双手拉着横额“接粱守丹”,守丹知道这便是侯书苓派来的人,他的前妻们讲得一点不错,侯书苓的确是个好人,许多男性对现役妻室还不及侯书苓对前妻来得周到。

守丹已把自己当作侯书苓的前妻。

她迎向那个人,说:“我便是梁守丹。”

守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见他穿着便服球鞋。

她起了疑心,“我是梁守丹。”她重复一遍。

那人缓缓放下布额,“守丹”。

守丹睁大眼睛。

“守丹,我是于新生。”

忽然之间,守丹泪盈于睫,“我知道你是于新生,你是怎么来的?”

“一位侯先生通知我来接飞机,我还以为有人搞笑捣蛋,后来他连接三天给我电话,我就想,即使有人愚弄我,也不过是浪费三两个小时而已,于是赶了来。”

守丹哑口无言。

“那位侯先生是什么人?”

守丹只是呆呆地看着于新生。

“管它呢,只要接到你就好了,侯君说你会在麻省升学,正好杜格拉斯学院就在理工学院毗邻。”

说到一半,才发觉守丹的思潮已飞出去老远,不像在听他说话,故笑着叫她:“守丹,回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