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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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要不要来我这里,我接你。”

李平满以为卓敏会怀着敌意前来,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进得门来,打量过环境,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李平点头。

卓敏说:“谁会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骂,只怕她同情与了解,鼻子一酸,别转面孔。”

“夏先生好像对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错。”

“都是双方面的,这年头,谁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劝羡明看开点。”

李平伸手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标准来说,你已算是长情,不用内疚,羡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离开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问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么样子的?”

“问你自己呀。”

“我已忘记。”

“总有点记忆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只记得燠热的储物室,脸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被人踩过的脚印。”

“李平,不要记仇。”

“故此我说我忘了。”

“来,喝咖啡。”

新鲜蒸馏的,还有,这青瓜三文治极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认识眼前的李平。

华厦、锦衣、美食,李平经过簇新名贵的包装,脱胎换骨,容光焕发,整个人像是一块闪烁的宝石,同以前那个稍具姿色的黄毛丫头,不能比拟。

偏偏她还念旧,在故友面前,异常谦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难做,谁于李平有什么恩什么义,她毋须耿耿于怀像是欠了谁。

“羡明已经辞职。”

李平抬起头。

“他打算租计程车开,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转向窗外。

“当然要辛苦一点,不过是自由身。”

黄昏,卓敏才告辞。

天入暮,夏彭年来到的时候,李平抱着琴坐在图画室发呆。

他没有提到司机小王离职的事。

怎么会呢,满屋的服务人员,来一个去一个,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李平说:“下星期,我们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过去办一点事,他问过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显的,他订了两张飞机票。

这是李平第一次出门,坐在头等舱里,享受贵宾待遇,陪着夏彭年说笑、玩牌、读小说给他听,使他觉得十多小时旅程过得特别快。

到了彼处,自有车子来接,驶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着用电话与各路君子联络,李平走到客厅,推开木格百叶窗,看到风景,当场呆住。

远处是那著名的铁塔,他们住在四楼,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过去,衬着中午的烟霞,李平觉得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没有,都是平地,都夹着一条河。

鸽子拍打着翅膀在她头顶打转,停睛可以看到它们飞远,直至变为一个小白点。

夏彭年在她身后问;“喜欢吗?”

李平猛点头。

女佣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坚持不允,她爱上这层六十多年历史的公寓,趁夏彭年办公去,乘地下铁路摸到市场买到食物及鲜花,兴致勃勃做起家务来。

不到一个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头头是道,她不会说法语,但这里一个字,那里一个字,美貌是国际语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欢在街上闲逛,很快,她学会字圆腔正地问途人:“借问声,小姐/先生,请问附近有无邮局?”她每天寄一张名片给母亲。

手痒的时候,她找到琴店,随便借用一只,即兴演奏一曲,其乐无穷。

夏彭年见她这样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怀大宽,多年前,他携伴来开会,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时装店疯狂购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习惯,没想到李平却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发觉女佣已经回来。

他问:“小姐呢?”

李平出去买水果。

一等两个小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总记得比他早回来准备晚餐。

夏彭年刚开始担心,大门打开,李平鸟倦知返。

她双颊绯红,眼睛发亮,兴奋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处,你竟不告诉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罗浮宫了。”“彭年,让我们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罗浮宫是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博物馆。

她买了好几箱的时装才离开巴黎。

开头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艺术天份与造诣的李平怎么在挑衣服的时候欠缺水准,现在他了解,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碍。

幸亏没有人穿颜色比她更好看,这一年诸名牌流行的是裙边泡泡小花裙,叫优雅的时装买手及女士们吃惊,但李平问心无愧地照单全收——那么贵的衣服,低调如何划得来。

再次踏上飞机,她同夏彭年说:“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来。”

夏彭年诧异,“宁做异乡人?”

是的,在巴黎,没有功课,没有身份,没有权利,没有义务,没有王羡明,也没有夏彭年,可惜也无以为生。

李平低下了头。

她没想到,锦衣美食的时候,也会有生活压力。

夏彭年以为她留恋欧洲的风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经这么欢喜。”

“还有更美的城市吗?”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里?”李平好奇。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乡威尼斯。”

“威尼斯有种没落贵族金碧辉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将明将灭的灵魂,十分动人。”

这么样的形容,李平却听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为她不是在西式商业社会长大,所以心特别静,感觉特别灵,才会仔细咀嚼夏彭年的梦呓。

“下次一有空,我们就去。”

“有无名胜?”

“有。”

“预先说给我听。”

“讲出来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那里经得起她这样子软言相求,怔怔的看着李平,过半晌才说:“在威尼斯,有一条桥。”

李平听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塞纳河上起码有十来条桥:新桥,亚历山大三世桥——

“不,这条桥,有个特别的名字。”

“叫什么?”

“叫叹息桥。”

“什么?”

“如何,”夏彭年笑,“与众不同吧。”

李平深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十分神往,“没想到一条桥可以叹息为名,只知道以形为题的有九曲桥、玉带桥、七孔桥。”

夏彭年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李平瞌睡,握着他的手,盹着了。

没有化妆,清纯的面孔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多岁。经过数月相处,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当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标致出众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她了解他。

说得滑稽一点,那么多异性朋友中,只有李平能够排除重重障碍假面掩饰,触摸到他的内心世界。

从前,也试过打开心扉迎接异性,她们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尝试过接触,都惨告失败。

所以夏彭年迟迟不肯结婚,他心有不忿,自问是个易相处简单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当一只性格复杂需索奇特的怪兽,出尽百宝设陷阱来捕捉他。

都没想到他有肉身,这些年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弄得又惊又怕遍体鳞伤,几乎以为自己有什么毛病。

幸亏碰到李平。

她有罕见的天份,温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抚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没想到吧,真诙谐,城内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颗寂寞的心。

他父亲自从去年动过手术,已呈半退休状态,事业的担子几乎全落在他肩膀上,只有李平是他可安歇的水边,他能够与她躺卧在青草地上。

一次李平问:“你是不是很有钱?”

夏彭年老老实实的回答:“还要努力工作,怎么可以算有钱。”

李平骇笑,“怎么样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来,“也许到拥有私人飞机与岛屿的时候。”

李平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许是当你觉得足够的时候。”

要留住这位可爱的人儿,唯一的途径是同她结婚。

一纸婚书能够永久绑住她吗,她需要时间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庐昂或亚维浓舒舒服服地消失,永远不再出现,但每次假期完毕,他又乖乖回到夏氏企业指挥如意。

怪谁呢,谁会为他退出江湖而前哭失声?怪只怪夏彭年本人爱名贪利。

他执起李平的手,轻轻吻一下。

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他新送给她的鸽子血红宝石,正沉着艳丽地暗暗闪光。

她才是他的瑰宝。

回到家,李平接到母亲的信,她进医院已经有好几天。

夏彭年很关注这件事,“把她接出来吧。”

李平悲哀的抬起头。’

母亲一直神经衰弱,遇事情绪会波动得很厉害,有点歇斯底里。

来到李平身边,看见她过着这种不劳而获,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活,断然不会好过,只怕加深刺激。

“不,”李平回绝。

“那么我同你进去看她。”